“砰！砰！砰！”
木頭搗錘砸在檸檬上的聲音，成了今晚夜市最帶感的鼓點。
顧衛軍兩條胳膊酸得像是灌了鉛，額頭上的汗順着眉骨往下淌，蟄得眼睛生疼。
但他咧着嘴，笑得跟朵花似的。
“媽！又空了一箱冰！”顧衛軍吼了一嗓子，聲音裏透着股子亢奮勁兒。
“換！”林素芬頭都沒抬，手裏的夾子飛快舞動，把最後幾塊鴨鎖骨塞進客人的飯盒裏。
旁邊，沈慧低着頭切鴨脖。
以前在家裏切菜，她總是小心翼翼怕切着手。今晚，那把菜刀在她手裏卻使得格外順手，“篤篤篤”切得飛快。
每切一下，那就是錢進賬的聲音。
這生意太火了。
隊伍排出了五米遠，把旁邊賣盜版磁帶的攤位都擋了一半。
“借過借過！別擠！”
“老板娘，我的加辣！變態辣！”
熱鬧是他們的。
隔壁，賣炒粉的光頭老王，臉黑得像鍋底。
他手裏那把原本敲得震天響的大鐵勺，此刻成了擺設。油桶裏的油都快凝住了，一晚上，他就賣出去三份粉。
兩份還是因爲那邊排隊太長，客人餓得受不了才來湊合一口的。
“媽的……”老王啐了一口唾沫，狠狠把煙頭踩滅。
這地界，他擺了三年。憑什麼一個新來的老太婆，一晚上賺的比他一個月還多？
“也不怕撐死。”老王陰惻惻地嘀咕了一句。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幾個穿着制服、戴着大蓋帽的治安員正順着街道走過來。領頭的一個胖子，手裏拎着警棍，一臉的不耐煩。
老王眼前一亮。
他把圍裙一扯，湊了上去，臉上堆起那一層層油膩的笑。
“哎喲，劉隊長！今晚您親自帶隊啊？”老王掏出一包紅塔山，熟練地抖出一根遞過去。
劉隊長沒接煙，擺擺手：“例行檢查。今晚亂不亂？”
“亂！太亂了！”老王一拍大腿，手指向林素芬的攤位，“您看那邊，新來的，也不懂規矩。那隊排得，路都堵死了！還有那個吃的東西，那一盆盆紅油赤醬的，也不知道幹不幹淨，萬一吃壞了肚子……”
老王壓低聲音，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咱們這夜市的名聲可就毀了啊。”
劉隊長皺了皺眉。
順着老王的手指看過去，那邊確實圍得水泄不通，地上全是扔掉的紙巾和竹籤。
“過去看看。”劉隊長一揮手。
老王心裏樂開了花，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等着看好戲。
……
“來了來了！大蓋帽來了！”
人群裏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
原本擠作一團的食客們，一下子讓開了一條道。
這年頭，擺攤的大多心裏發虛。要麼是沒證，要麼是占道，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
顧衛軍正掄着錘子，一抬頭看見那身制服，手裏的勁兒一鬆，錘子差點砸腳面上。
林素芬擦了擦手，不緊不慢地從車後轉出來，正好迎上面色不善的劉隊長。
“你是攤主？”劉隊長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素芬。
看着挺面善，不像那些慣犯油滑。
“我是。”林素芬臉上掛着笑，不卑不亢，“同志，這大熱天的巡邏，辛苦了。”
沒等劉隊長開口訓話，林素芬回身，動作麻利地從冰櫃裏端出一杯剛做好的檸檬茶。
特大杯。
裏面加了雙倍的冰，杯壁上掛着白霜，看着就透心涼。
“也沒啥好招待的，自家做的涼水，您嚐嚐，消消暑。”
林素芬把杯子遞過去，姿態放得很低，但眼神很正。
旁邊老王插嘴：“隊長！別喝！誰知道她這裏面加了什麼色素糖精……”
劉隊長被這悶熱的天氣蒸得滿頭大汗，喉嚨裏正冒煙呢。看着那杯琥珀色的液體，鼻子裏全是清新的檸檬香，哪還忍得住？
他瞪了老王一眼：“多嘴！”
接過杯子，劉隊長吸了一大口。
“滋——”
酸甜冰爽瞬間炸開。
劉隊長的眉毛本來是皺着的，這一口下去，眉毛直接舒展開了，喉結上下滾動。
“哈——！”
他長出了一口氣，那張嚴肅的臉明顯緩和下來。
“這味兒……正！”劉隊長又吸了一口，這會兒才有功夫說話，“大媽，手藝不錯啊。”
“混口飯吃，只要大家吃得開心就好。”林素芬笑着說。
老王傻眼了。
劇本不對啊！
“隊長！她這衛生……”老王不死心，還在旁邊煽風點火。
“衛生？”林素芬反問一句。
她沒辯解，直接側身，把身後的攤位完全亮了出來。
“同志，您正好給檢查檢查。”
林素芬指着那一排排不鏽鋼托盤。
“所有熟食，都有防塵蓋。只要不取餐，蓋子絕對不掀開。”
“切菜的案板，生熟分開，我是老國營飯店出來的，這規矩刻在骨子裏。”
“還有這冰塊。”林素芬打開泡沫箱，裏面墊着幹淨的白毛巾，冰塊晶瑩剔透，“都是家裏燒開的涼白開凍的，絕對不用生水。”
最後，她指了指地上的垃圾袋。
“客人的垃圾，我們自備袋子收，絕不給街道添麻煩。”
這一套展示下來，行雲流水，坦坦蕩蕩。
借着路燈的光，劉隊長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鏽鋼盤子擦得鋥亮，能照出人影。抹布疊得方方正正，連車輪子上都沒有泥點子。
再看旁邊的顧衛軍和沈慧，雖然穿得普通，但都戴着白色的衛生帽，指甲剪得幹幹淨淨。
這哪是路邊攤？
這標準，比有些小飯館都高！
劉隊長喝着檸檬茶，心裏那杆秤已經歪了。
他轉過身，看向旁邊的老王。
老王的炒粉車上，油垢積了厚厚一層，黑乎乎的。那個裝油的塑料桶，看着像是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邊上還掛着半根沒洗幹淨的青菜。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這就是你說的亂？”劉隊長指着老王的攤子，臉沉了下來。
“這……”老王冷汗下來了。
“我看人家大媽這叫規範經營！是模範！”劉隊長把警棍往腰上一插，指着老王罵道，“倒是你！那油桶我都看不過去了！黑得像煤炭！這玩意兒給人吃？明天趕緊給我刷幹淨！不然扣你的車！”
“是是是……我刷，我馬上刷。”老王點頭哈腰，臉漲得通紅。
周圍圍觀的群衆爆發出一陣哄笑。
“該！讓你眼紅！”
“就是，人家林大媽這多幹淨，看着就放心！”
劉隊長喝完最後一口茶，把杯子往垃圾袋裏一扔。
“行了，大媽，生意好是好事，但也得注意秩序，別把路堵死了。”
“哎！您放心，我這就讓兒子疏導疏導。”林素芬笑着應承。
劉隊長帶着人走了，臨走前還回味地砸吧砸吧嘴。
那檸檬茶，真挺好喝。
這場風波，不僅沒把林素芬搞垮，反而像是給她做了個官方認證的廣告。
“聽見沒？治安隊都說幹淨！”
“給我來一份！這下吃得放心了！”
生意比剛才更火爆了。
顧衛軍這會兒腰杆子徹底硬了。
他看着還在那灰溜溜擦油桶的老王，只覺得心裏那口惡氣全出了。
“媽，你真神了！”顧衛軍一邊搖茶，一邊由衷地感嘆。
林素芬沒接話，只是把一個裝着鴨脖的袋子遞給沈慧。
“小慧，去。”
沈慧一愣：“媽，去哪？”
“去給後面那幾個沒排上隊的送去。”林素芬指了指隊伍末尾幾個等得不耐煩想走的客人，“告訴他們，不用排了，這幾份算咱們請的，就是沒飯了，只有肉。”
沈慧抓起袋子，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過去。
“大哥！大姐！”
她的聲音一開始還有點抖，但喊出第一聲後，順暢多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這幾份鴨脖送你們嚐嚐鮮！明天咱們還有新菜，早點來啊！”
聲音清脆，透着股爽利勁兒。
那幾個客人本來都要走了，一聽這話，喜出望外。
“哎喲，老板娘大氣！”
“行！明天我帶工友來！”
林素芬看着兒媳婦那雖然還有點僵硬、但已經敢抬起頭的背影，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這人呐，就是得練。
哪怕是塊爛泥，放在金爐子裏煉一煉，也能成個瓷器。
……
半夜十點。
這個年代的夜生活還比較少，大家都早早地回家去了。
整整兩蛇皮袋的食材，連帶着那一箱檸檬，甚至連最後一點冰渣子，都賣了個精光。
顧衛軍正在收拾攤位，把地上的紙屑一點點掃幹淨。
這是媽定的規矩：走的時候，地要比來的時候還幹淨。
老王早就收攤跑了，實在是沒臉待下去。
“回家。”
林素芬摸了摸懷裏那個鼓囊囊的布袋子。
沉。
死沉死沉的。
那是幾百塊錢的重量，也是在這個城市立足的底氣。
三人推着車，走進了昏暗的小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