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才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像聲音,更像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在我心口來回鋸扯,不見血,卻疼得鑽心。
我站在那裏,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腦子裏預演過一百種場景:他可能暴跳如雷,把我當成騙子轟出去;他也可能冷漠無情,對我送來的“遺物”不屑一顧。
無論是與一個固執腐儒的機鋒對峙,還是對一個冷漠父親的旁敲側擊,在此刻他完全崩潰的悲慟面前,全都化爲了齏粉,輕飄飄地散在靈堂壓抑的空氣裏。
一個男人,一個古代的讀書人,就這麼在我一個陌生人面前,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那哭聲裏沒有半點虛假,全是掏心掏肺的悔恨和絕望。
我那些準備好的、帶着現代人優越感的“科學育兒觀”、“快樂童年論”,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輕飄飄的廢紙,說出來都嫌蒼白。
“姑……姑娘……見笑了……” 老門房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角,聲音哽咽,搬來一張吱呀作響的竹凳,用袖子反復揩了幾遍,“您……您坐。我家老爺他……唉!” 他重重一嘆,滿是老繭的手無助地搓着,“小少爺走了這三日,老爺就這麼跪着,水米不進,誰勸就跟誰急……這麼下去,人……人怎麼受得住啊!”
我局促地坐下,屁股只沾了凳子的一個邊兒。
“我……”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比如“節哀順變”之類的,但又覺得這種場面話說出來,跟往人傷口上撒鹽沒什麼區別。
王秀才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漸漸轉爲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壓抑的嗚咽,仿佛痛苦的浪潮退去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沙礫磨損着喉嚨。他死死攥着那只草螞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連接他與兒子的唯一紐帶,稍一鬆開,便會徹底墜入深淵。
他就那麼盯着掌心的小東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爲他要變成一尊望夫石……哦不,是望子石了。
“這個……這個……”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小時候,也最喜歡編這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空洞得嚇人,像是在透過我,看着什麼遙遠的東西。
“我爹……我爹是個泥瓦匠,家裏窮,兄弟姐妹多,我排行老三,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像是陷入了回憶,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時候,哪有什麼書讀。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跟村裏的野小子們一起,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用狗尾巴草編螞蚱、編螳螂……一玩就是一天。”
他的嘴角,似乎牽起了一絲極淡的、懷念的笑意,但那笑意比哭還難看。
“可我爹嫌我沒出息,看見一次,打一次。”他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仿佛那竹條抽在手心的痛楚至今未消,“他說,玩這些的,都是下賤胚子,一輩子沒出息。”
我靜靜地聽着,大氣都不敢出。我感覺自己正在觸及一個靈魂最深處的、從未對人言說的傷疤。
“後來……村裏來了個落魄的老秀才,開了個蒙學館,束脩只要幾個銅板。我求了我娘好久,她才偷偷塞給我錢,讓我去念書。”王秀才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光亮“我才知道,原來書裏有那麼多好東西。我喜歡念書,真的喜歡。可是……我起步太晚了,我比別的孩子都大,腦子也笨,先生教的東西,別人聽一遍就會,我要背一晚上。”
“那些比我小的同窗,都笑話我,說我是‘王大笨’。我爹也覺得我不是那塊料,三天兩頭就想讓我輟學,跟他去工地上和泥。”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雙讀書人的手,手指修長,但指節處卻有些粗大,帶着薄薄的繭。
“我不甘心。”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我不想一輩子當個泥瓦匠,不想被人瞧不起。我拼了命地讀,別人睡覺的時候我點燈夜讀,別人玩耍的時候我懸梁刺股。
“二十年!我用了整整二十年!才掙來這個秀才的功名!”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瞪着我,裏面沒有驕傲,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猙獰的執念,“我成了全村的指望,我再也不是那個被人瞧不起的‘王大笨’了!”
他說到這裏,突然嘆了一口氣,臉上沒有半分驕傲,只有無盡的疲憊和蒼涼。
“所有人都說我有出息了,都羨慕我。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錯過了多少東西。我最好的那些年,全都耗在了書本裏。我再也沒有……編過一個草螞蚱。”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掌心那只幹癟的、醜陋的小東西上。
淚水,無聲地從他凹陷的眼眶裏滑落,滴在那草葉上。
“小寶出生後,我……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我不想他走我的老路,不想他因爲貪玩而荒廢了學業,將來要吃我吃過的那些苦。我總覺得,他只要現在多用功一點,將來就能輕鬆一點。”
“我逼着他讀書,逼着他寫字,他稍有分心,我就會……就會想起當年的自己。那個因爲貪玩,被同窗嘲笑,被父親責罵的自己。”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姑娘,你懂嗎?!我每次看到他在書房裏坐不住,看到他偷偷往窗外看,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他啊!”
“我看到的,是二十年前那個不爭氣的、貪玩的、差點就毀了自己一輩子的……我自己啊!”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裏炸響。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不愛自己的兒子。他是太愛了,愛到把自己一生的遺憾和恐懼,都投射到了那個小小的身體上。
他嚴苛地對待小寶,其實是在嚴苛地對待那個他無法釋懷的、童年的自己。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兒子,會重蹈自己的覆轍。
我被他的目光逼視,心髒狂跳,但我知道不能退縮。我深吸一口氣,迎着他的目光,聲音盡量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先生,您望子成龍,嚴加管教,本身或許無錯。”
他眼神稍緩,但我的話鋒立刻一轉:“但您有沒有問過小寶,他快不快樂?您逼他讀書時,可曾看到他眼中的恐懼?您罵他‘笨’時,可曾想過,這話像不像當年別人笑話您‘王大笨’?”
我每問一句,他的臉色就白一分,身體搖晃一下。
“您看到的,是二十年前那個需要‘刻苦’才能改變的自己。可小寶看到的,只是一個永遠不滿意、永遠在斥責他的父親!”我的聲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您把您對過去自己的所有不滿和焦慮,都加倍地壓在了一個七歲孩子的身上!這不是愛,這是……這是轉移!您是在通過折磨他來懲罰當年那個無力的自己!”
“你胡說!!”王秀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地上彈起來,雙目赤紅,狀若瘋癲,揚手似乎想打我,但最終那巴掌卻狠狠扇在了自己臉上!
“啪!”一聲脆響,在靈堂裏回蕩。
“是我……是我害了他……”他被打得踉蹌一步,靠着冰冷的棺木才沒有摔倒,剛剛升起的那點戾氣瞬間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他順着棺木滑坐在地,失神地喃喃。
“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想這樣的……我只是……只是怕啊……”
最後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承載了千鈞之重。
“那天……那天我發現他偷跑出去,我氣瘋了。”王秀才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自責
“我追到河邊,對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看到他害怕的樣子,看到他往後退……我當時……我當時腦子裏想的,竟然還是‘這孩子太不聽話了,必須給他一個教訓’……”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掉進水裏……”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蝦,發出了野獸般的、絕望的哀鳴。
靈堂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香燭的氣味混合着眼淚的鹹澀,彌漫在空氣中
我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着,悶得我喘不過氣來。
這一刻,我收起了所有的吐槽,收起了所有現代人的思維定式。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渡魂”這兩個字背後,那沉甸甸的分量。
它渡的,從來都不只是一個鬼魂的執念。
它渡的,還有活在人世間,那些被悔恨、被悲傷、被執念困住的,可憐人。
我站起身,沒有再說什麼。
任何語言,在這樣極致的悲痛面前,都顯得多餘而廉價。
我對着靈位,深深地鞠了一躬。既是拜那個可憐的孩子,也是拜眼前這個同樣可憐的父親。
然後,我轉身,默默地退出了這個被悲傷籠罩的院子。
老門房送我到門口,對我拱了拱手,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走出巷子,重新回到汴河邊。四月的陽光明媚溫暖,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渾身冰涼。
我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木門。
我必須,要把這位父親的心聲,一字不差地,帶給那個還徘徊在河上的、小小的靈魂。
他不是不被愛。
他只是……被一種沉重得讓他無法承受的愛,給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