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凡回到山洞時,天色已近黃昏。
斜陽從洞口狹窄的縫隙擠入,在幹燥的泥地上切出一線昏黃的光帶,正好落在葉紅魚蒼白的臉上。她依舊昏迷,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唯有胸口玉盒隨着心跳傳來極細微的震動,證明生命尚未離去。
陸凡快步走近,將從山林深處尋來的幾株草藥放在一旁。銀葉藤通體灰褐色,唯獨葉片背面泛着細密的銀斑;清心草莖葉翠綠,頂端開着小巧的鵝黃花苞,散發清淡香氣。都是《百草鑑》上標注的解毒正藥。
他先撿來幾塊石頭壘成簡易灶台,用火折子點燃枯枝,架上隨身帶的陶罐,注入半罐清水。待水沸,將清心草整株投入,文火慢煎。另一手取銀葉藤,以石塊砸爛莖葉,擠出墨綠色汁液盛於洗淨的葉片上。
準備妥當,他蹲回葉紅魚身邊。
“得罪了。”陸凡低語一句,伸手解開她肩部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條。傷口比之前更糟——周圍皮膚泛起青黑色蛛網般的紋路,中央腐肉外翻,滲出腥臭膿血。蝕骨毒正在加速侵蝕。
他不再猶豫,以清水再次沖洗傷口,隨後將銀葉藤汁液仔細敷上。汁液觸肉,發出輕微的“嗤嗤”聲響,竟有白煙冒起。葉紅魚身體劇顫,即便在昏迷中仍發出痛苦呻吟,額頭冷汗如雨。
陸凡按住她未受傷的右肩,低喝:“忍一忍!”
銀葉藤汁液與蝕骨毒激烈對抗,傷口處黑色毒血被不斷逼出。足足一刻鍾後,流出的血色才逐漸轉爲暗紅。陸凡迅速以幹淨布條重新包扎,又扶起葉紅魚,將已煎好、晾至溫熱的清心草藥汁小心喂入她口中。
藥汁下腹,葉紅魚灰敗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幾分,呼吸也漸趨平穩。
陸凡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到後背已被汗水浸透。他靠坐石壁,靜靜等待。
洞外傳來歸鳥啼鳴,暮色漸濃。
葉紅魚醒來時,首先嗅到的是清心草微苦的香氣,然後是柴火燃燒的煙味。她吃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片刻才聚焦——火光躍動,映着少年清俊的側臉。他正用樹枝撥弄火堆,神色專注。
“你……”她開口,聲音嘶啞,卻比之前清亮了些。
陸凡轉頭:“感覺如何?”
葉紅魚嚐試動了動左肩,劇痛仍在,但那股往心脈鑽的陰冷麻癢感已消退大半。她心中一鬆,低聲道:“好多了……多謝。”
“毒還未清盡,需連續服藥三日。”陸凡將陶罐裏剩下的藥汁倒進竹筒,遞給她,“銀葉藤汁液每日換一次。”
葉紅魚接過竹筒,指尖觸到筒身溫熱。她小口飲盡藥汁,苦味在舌尖蔓延,卻讓她神智更清醒幾分。她低頭看向懷中——玉盒仍在,封印完整。
“你一直沒動它?”她忽然問。
“你想我動?”陸凡反問。
葉紅魚沉默,抬眼仔細打量他。火光下的少年眉眼溫和,眼神卻清澈深邃,像古井的水,看不見底。她見過太多人——貪婪的、虛僞的、懦弱的、狂熱的——但眼前這人,似乎都不屬於這些類型。
“你救了我,卻不圖回報,甚至不問盒中是何物。”她緩緩道,“爲什麼?”
“我若說路見不平,你信嗎?”陸凡笑了笑。
“不信。”
“那我若說,我覬覦盒中之物,只是忌憚你逆命會的背景,不敢強奪,你信嗎?”
葉紅魚盯着他,片刻後,居然也笑了。這一笑牽動傷口,她疼得皺眉,笑意卻未減:“這個聽起來更真些。”
氣氛莫名緩和。
陸凡往火堆裏添了根柴,隨口問道:“盒裏到底是什麼?能讓盜天盟出動三名悟道三重好手追殺,還讓你拼死保護。”
葉紅魚沒有立刻回答。她撫摸着玉盒表面的金色紋路,眼神復雜。許久,才輕聲道:“是‘道種碎片’。”
陸凡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道種碎片?何人的道種?”
“不是活人的。”葉紅魚搖頭,“來自‘道種墳場’——上古修士隕落之地,他們的道種破碎後散落其中,歷經歲月侵蝕,只剩最精純的本源碎片。我懷中的這三片,是‘劍道種’碎片,品質……接近極品。”
極品道種碎片!
陸凡丹田內,那枚光點再次劇烈震顫,渴望幾乎化爲實質的嘶鳴在他腦中回蕩。他強行壓下躁動,聲音保持平穩:“所以盜天盟屠了某個小門派,搶到碎片,你又從他們手中奪回?”
“你怎知……”葉紅魚愕然。
“猜的。”陸凡淡淡道,“盜天盟行事風格,強搶掠奪是常態。而你逆命會,聽名字便知,是反抗者。”
葉紅魚深深看他一眼,點頭:“是。三日前,盜天盟突襲青雲城三百裏外的‘流雲劍派’,全派上下七十三口,只逃出三人。他們搶走了劍派世代供奉的三枚劍道種碎片——據說是開派祖師,一位神通境劍修坐化後所留。”
她手指收緊,指節泛白:“我奉命接應那三名幸存者,卻晚了一步。他們被截殺在途中,碎片落入盜天盟之手。我一路追蹤至此,昨夜設計盜出玉盒,卻暴露行蹤,被圍殺。”
陸凡沉默。
火光噼啪,映着兩人沉默的臉。
“你們逆命會,”陸凡忽然開口,“主張道種不應分貴賤,人人皆可修行。那爲何……還要搶奪這極品道種碎片?這不也是‘貴賤’的一種嗎?”
葉紅魚身體一僵。
這是她心中最深的矛盾,此刻被赤裸裸揭開。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有痛苦,卻更多是決絕:“因爲我們需要力量。沒有力量,拿什麼去對抗盜天盟?拿什麼去推翻那些將道種分爲九等、視劣品如豬狗的規則?理想需要拳頭來捍衛,很諷刺,但這是現實。”
她看向陸凡,眼神灼灼:“你道種缺失,在陸家想必受盡白眼。那你告訴我——若有一條路,能讓你獲得力量,改變命運,哪怕這條路需要掠奪、需要血腥,你走不走?”
陸凡沒有回答。
他撥弄着火堆,火星升騰,明滅不定。
走不走?
他想起測道石前萬千道鄙夷目光,想起陸明折扇輕搖的譏誚,想起父親陸天雄沉默的側臉,想起那夜三名死士淬毒的刀刃。
也想起林老佝僂的背影,想起父母模糊的屍骨,想起“無暇道種”四字背後尚未揭開的血腥。
力量……
他需要力量,比任何人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