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階段“專業技能屠宰”拉開帷幕,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帶着血腥味和金屬刮擦的刺耳感。訓練場換到了營地更深處一片經過特殊改造的區域:模擬城鎮廢墟更加逼真,布滿了詭譎的暗道和陷阱;靶場設置了復雜多變的移動靶和反應靶;還有專門用於爆破和排爆訓練的隔離壕溝,空氣中開始常年飄散淡淡的硫磺與炸藥殘留氣息。
教官也換了人。一個綽號“炸藥”的矮壯士官負責爆破與詭雷,眼神瘋癲而專注;一個沉默如石、臉上有嚴重燒傷疤痕的“石佛”負責狙擊與潛伏;還有一個總是笑眯眯、眼神卻冷得像毒蛇的“竹葉青”,負責捕俘、審訊與反審訊。灰隼依然在,但更多作爲總體監督和“意外”的制造者。
訓練強度和精神壓力呈幾何級數增長。每天與高爆炸藥、精密詭雷裝置爲伍,在模擬的極端審訊環境中對抗睡眠剝奪和心理施壓,長時間一動不動潛伏在污水泥沼或蟲蛇出沒的草叢,學習如何用最簡潔凶狠的方式制服或殺死敵人……這一切都在迅速消磨着“苗子”們的體力和意志。不斷有人因受傷、心理崩潰或成績不達標而被刷下,黯然離開。營地裏的空鋪位漸漸多了起來。
華雄依然穩定。他的穩定,在此刻的環境下,甚至顯得有些扎眼。爆破課上,他對藥量估算和起爆時序有着近乎直覺的精準;排雷時,他的手穩得可怕,拆卸詭雷的動作流暢得像在組裝玩具;狙擊潛伏,他能迅速找到最刁鑽的射擊位置和隱蔽點,並能以驚人的耐心與環境融爲一體;就連最令人頭皮發麻的“反審訊”訓練,他在面對“竹葉青”層出不窮的心理攻勢和生理壓迫時,眼神深處也始終保留着一片凍結的湖,不起波瀾。
“這小子,要麼是天生冷血,要麼……” “炸藥”私下對灰隼嘀咕,“心裏埋着座火山,只是蓋子焊死了。”
灰隼不置可否,只是觀察記錄本上關於華雄的備注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簡略,最後常常只剩下一個日期和意味不明的符號。
改變發生在一次綜合戰術演練。演練背景是敵後破襲,要求小組在限定時間內,穿越一片模擬雷區、狙擊封鎖區和巡邏隊警戒的復雜地域,摧毀一個“通信節點”。華雄所在的五人小組,由雷震擔任臨時組長。
前期滲透順利,華雄作爲尖兵,再次展現出對危險近乎預知的敏銳,屢屢提前發現並規避風險。在穿越一片模擬城鎮廢墟,需要快速通過一個兩側有高處制點的十字路口時,小組決定采用交替掩護躍進。
輪到華雄和另一名隊員飛躍最後一段開闊地。對面二樓窗口,模擬狙擊手的光點已經亮起(激光模擬)。華雄低吼一聲“走!”,率先躍出,戰術動作幹淨利落,落地翻滾,尋找掩體。一切本該如常。
就在他蹬地發力,身體凌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腳下那塊看似堅固的水泥板,突然發出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碎裂聲——那是一塊被反復使用、內部結構早已疲勞的模擬路面道具。脆響淹沒在隊友的腳步聲和遠處的模擬槍聲中。
華雄的臉色驟變,人在空中,已無法改變姿態。右腳落下時,水泥板邊緣徹底崩裂,他的腳踝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向內狠狠扭去,同時一塊鋒利的斷裂水泥棱角,重重撞在他的右腿膝蓋外側。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華雄摔倒在地,翻滾的動作因爲劇痛而變形,勉強滾到了一截矮牆後。右腿瞬間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膝蓋處仿佛有烙鐵在燒,腳踝也迅速腫起。
“華子!” 跟在後面的雷震驚叫,想要沖過來。
“別過來!狙擊點!” 華雄咬牙低喝,額頭冷汗涔涔。他靠在矮牆上,快速檢查傷勢。腳踝扭傷,問題不大。但膝蓋外側……他隔着作訓褲摸去,能感到明顯的腫脹和皮下淤血,關節活動受限,劇痛伴隨着一種不祥的鬆動感。可能是韌帶撕裂,甚至更糟。
演練還在繼續。華雄咬着牙,拖着傷腿,用單腳跳躍和手臂支撐,極其艱難地挪到了相對安全的區域,完成了“通信節點”的象征性破壞(實際上已無法進行劇烈操作)。小組最終“慘勝”,代價是華雄重傷,以及因此暴露導致的額外“傷亡”。
演練結束後,灰隼和營地軍醫立刻趕了過來。初步檢查,軍醫臉色凝重:“右腳踝二級扭傷,右膝外側副韌帶疑似撕裂,關節囊可能也有損傷。必須立刻送基地醫院詳細檢查和治療。”
華雄被抬上擔架時,臉色蒼白,但一聲未吭。灰隼蹲在他身邊,看了看他完全無法用力的右腿,又看了看那塊碎裂的水泥板,眼神幽深。“倒黴。”他只說了兩個字。
基地醫院的診斷很快出來:右膝外側副韌帶部分撕裂,伴有輕度關節囊損傷和骨挫傷;右腳踝韌帶扭傷。醫囑:絕對制動休息至少四周,隨後進行漫長的、系統的康復訓練,能否完全恢復、恢復多少,取決於個人體質和康復情況。至於重返高強度的特種軍事訓練,醫生沒有明說,但眼神裏的不樂觀顯而易見。
消息傳回集訓隊,如同在壓抑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同情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釋放——這個過於穩定、近乎妖異的“天才”,終於也露出了凡人的脆弱,而且還是以這種意外、狼狽的方式。仿佛某種無形的平衡被打破了。
華雄在基地醫院躺了兩周。這兩周裏,除了必要的治療和檢查,他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拿着集訓隊發下來的、枯燥至極的裝備理論手冊看。同病房的人換了幾茬,沒人跟他多說話。他就像一具抽掉了部分靈魂的軀殼,安靜地滯留在消毒水的氣味裏。
兩周後,他拄着拐杖,右腿打着固定支架,回到了集訓營地。教官們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麼,只是把他從訓練名單上暫時劃掉,安排了一些文書和輕量輔助工作。灰隼把他叫到跟前,丟給他一摞厚厚的、包括外軍裝備、戰例分析、地圖判讀高級課程在內的資料。“腿廢了,腦子沒廢就看這個。考核照常,標準不會爲你降低。”
華雄接過資料,點了點頭。
他回到了集體宿舍,但感覺已截然不同。那張曾經屬於他的下鋪,暫時堆放了其他隊友的一些雜物。他睡到了角落一個原本空着的上鋪,上下不便,但清淨。起初,雷震和一些隊友還會過來問問情況,幫忙打打飯。但華雄的回應總是簡短的“沒事”、“謝謝”,然後便沉浸在那堆資料裏,或者對着空白的牆壁,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方輕輕敲擊,仿佛在模擬着什麼節奏。
隨着時間推移,訓練越發殘酷,淘汰加速。每個人都疲於奔命,自顧不暇。華雄這個曾經的“尖子”,如今的“跛子”,漸漸被遺忘在緊張的節奏邊緣。他的存在變得尷尬——無法參與訓練,卻依然占着一個名額;理論上還有機會,但誰都看得出希望渺茫。同情耗盡後,便是無意識的疏遠。討論戰術時沒人再征求他的意見,吃飯時他的旁邊常常空着,甚至他拄着拐杖緩慢移動時,迎面跑過的隊友都只是匆匆點頭,來不及或不願停下。
只有雷震,偶爾還會在深夜,帶着一身疲憊和塵土,爬到他上鋪旁邊的空鋪位(原主人剛被淘汰),低聲跟他說幾句話,抱怨訓練的變態,或者分享一點偷藏的食物。但就連雷震,眼神裏也多了些別的東西,不再是純粹的信任,而是混合着惋惜和一種“我們已不同路”的疏離。
華雄對此毫無反應。他按時完成灰隼交代的文書工作,字跡工整,條理清晰。更多的時間,他泡在營地裏那個簡陋的、幾乎沒人用的學習室,或者就在宿舍角落,啃那些晦澀的資料。他看戰例分析的速度快得驚人,地圖判讀作業精準得像機器,對外軍裝備的數據信手拈來。但這些,在崇尚體能和實戰技能的集訓隊,毫無價值。有人私下嘲笑:“看書能把腿看好?能把韌帶看接上?”
灰隼定期檢查他的學習進度,提問刁鑽,華雄對答如流。灰隼只是聽着,記錄,不置可否。有一次,華雄交上一份關於某次經典邊境滲透戰例的重新推演報告,提出了幾種與教材截然不同的、更激進也更有效的可能性路徑。灰隼看完,盯着他:“紙上談兵。沒經過實地驗證,都是放屁。”
“是。”華雄垂眼。
“你的腿,醫生怎麼說?”灰隼忽然問。
“在進行康復練習,感覺有好轉。”華雄回答。
“感覺?”灰隼嗤笑,“我要的是醫學評估。”
“下周復查。”華雄說。
灰隼揮揮手讓他離開。
華雄開始了自己的“康復”。不在醫院的理療室,而是在夜深人靜,所有人都陷入深度睡眠之後。他悄悄溜出宿舍,來到營地邊緣一個廢棄的、堆放舊輪胎和雜物的角落。這裏沒有燈光,只有稀薄的星光。
他卸下固定支架(醫生允許在可控範圍內進行輕度活動),小心翼翼地、極慢地開始活動受傷的膝蓋和腳踝。動作幅度很小,伴隨着細密的疼痛和關節澀滯的摩擦感。他額上很快滲出冷汗,但呼吸平穩。他並不是盲目地活動,而是遵循着一套極爲精妙、甚至有些古怪的韻律和順序,仿佛在引導着某種細微的氣流或能量在受損的組織間遊走、修補。這不是現代醫學的康復操,更像是某種古老的、結合了極端身體認知和自我調控的技藝。
然後,他會進行一些靜力性練習,或者用雙臂和左腿完成一些不可思議的核心與上肢力量訓練,動作無聲無息,效率高得嚇人。有時,他會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勾畫復雜的地形和路線,模擬單兵滲透,計算着在不同身體狀態下,如何利用工具、角度和時機來彌補右腿的乏力。
一個月後的復查,結果讓基地醫院的醫生有些驚訝:韌帶愈合情況比預期好,關節穩定性恢復不錯。但醫生仍然嚴肅警告:“可以開始循序漸進的負重和功能性訓練,但劇烈跑跳、急停變向、高負荷攀登等,短期內絕對禁止!想要恢復到受傷前水平,至少還需要三到六個月,而且不一定能完全恢復。”
華雄拿着新的診斷證明回到營地。灰隼看了看,只說:“從明天起,上午參加輕量恢復性訓練,下午繼續文書和理論學習。訓練標準,按最低負荷。”
這意味着,他可以重新出現在訓練場,但只能進行最基礎的、近乎羞辱性的項目:慢走,極輕的負重,簡單的拉伸。而其他人,正在泥沼裏摔打,在繩索上飛躍,在爆破的震動中匍匐。
當他第一次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出現在訓練場邊緣,進行所謂的“恢復性散步”時,所有的目光都聚集過來。那些目光裏,有好奇,有憐憫,有漠然,也有毫不掩飾的輕蔑——看,那個曾經的“兵王”,現在像個老頭子一樣溜達。
華雄無視了所有目光。他走得很慢,很專注,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大地,感受着右腳和右膝傳來的每一絲細微的反饋:疼痛的程度,穩定性的變化,肌肉發力的代償。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規定的低強度時間結束,然後默默離開,回到學習室。
日復一日。他像一個透明的幽靈,徘徊在熱火朝天、吼聲震天的訓練場邊緣。他的成績單上,體能和技能項目一片慘淡的空白或最低分,只有理論考核欄裏,是刺眼的全優,甚至滿分。這種極端的反差,讓他成了一個笑話,一個“腦子發達、四肢半殘”的典型。
連雷震,也因爲訓練任務日益繁重和自身壓力,越來越少地來找他聊天。有一次,雷震所在的小組在演練中失利,灰頭土臉地回來,看到華雄正抱着一本厚厚的《高等地形學與軍事應用》在看,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看這些有啥用,又不能幫我們少跑五公裏。”
華雄從書頁上抬起頭,看了雷震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雷震莫名心頭一悸,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訕訕地走開了。
華雄低下頭,繼續看書。指尖,卻無意識地,輕輕摩挲着書頁邊緣,仿佛在觸摸冰冷的槍栓,或是潮溼的岩壁。
夜深,廢棄角落。他的“康復訓練”強度在緩慢地、極其謹慎地增加。右腿開始嚐試承擔一點點體重,進行微幅的屈伸。疼痛依舊,但那種深層的、令人不安的鬆動感在減弱。汗水浸透了他的舊作訓服,他咬着牙,一聲不吭,只有眼睛在暗夜裏亮得驚人,像蟄伏的、受傷的狼。
他不再僅僅復健。他開始模擬。模擬右腿發力受限情況下,如何更高效地使用左腿和上肢完成戰術動作;模擬如何利用環境、工具(哪怕是隨手可得的石塊、樹枝)來彌補機動性的缺陷;甚至在腦海中,一遍遍推演如果此刻自己身處某個復雜的實戰場景,帶着這條傷腿,該如何選擇路線,如何接敵,如何脫離。
他知道灰隼在觀察。可能還有其他眼睛。他不在乎。他就像一塊被投入熔爐後驟然冷卻、表面布滿裂痕和鏽跡的鐵胚,所有人都以爲他廢了,即將被丟棄。只有他自己知道,內部的晶體結構,正在某種極致的壓力與孤寂中,悄然發生着不爲人知的變化。那些來自前世的、關於在絕境中生存、在重傷後戰鬥的記憶碎片,不再是遙遠的回響,而是正一點點,與此刻的痛苦、屈辱和堅持,熔鑄在一起。
跛行的狼,舔舐着傷口,磨礪着尚且完好的爪牙,並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裏,重新學習奔跑的姿勢。目標不再是曾經的全速,而是……足以在下一場生死追逐中,活下來,並咬斷獵物的喉嚨。
訓練場上的喧囂,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華雄合上手中那本《詭雷設計與反制前沿研究》,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遠處,隱隱傳來爆炸訓練的悶響,火光一閃而逝。
他摸了摸右膝,那裏依舊腫脹,隱隱作痛。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曲了一下膝蓋。
能動了。一點。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