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裏還停留在與楊慕初的聊天界面。他想起她忍痛時緊抿的嘴唇,想起她低聲說“謝謝”時的模樣,想起她總是挺直的背脊。
這個姑娘,像南山上的翠竹,看似纖細,實則堅韌。
山風拂過,帶着深秋的涼意。談乃仁收起手機,轉身走向等待的團隊。
夜色漸濃,星辰初現。
有些界限一旦開始模糊,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清晰。
而他心裏清楚,從那個雨夜開始,有些東西已經在悄然生長。
只是這生長會通往何處,他還不願深想。
但至少,他不再刻意回避。
就像這秋日南山,葉落無聲,卻已換了顏色。
國慶假期的第四天,下起了連綿的秋雨。
雨絲細密如織,從鉛灰色的天空無聲飄落,打溼了老城區的青瓦白牆。
楊慕初租住的小區是一個老小區,六層磚混結構,外牆的水泥在常年雨水沖刷下泛着深色的水痕。
她住在三樓,一室一廳,四十平米,家具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兩把椅子。
唯一的裝飾是窗台上那盆綠蘿,枝葉蔓延,給這個灰蒙蒙的雨天添了一抹生機。
腳傷讓她不得不停下來。連續三天,她被困在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裏,活動範圍從床到書桌,再從書桌到廚房。
醫生囑咐要盡量少走動,她就真的幾乎不動,除了必要的吃飯和如廁,大部分時間都靠在床上看書翻譯,或者望着窗外的雨發呆。
腳踝的腫脹已經消了大半,但瘀青還在,從腳背蔓延到踝骨,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畫。
談乃仁給的那管藥膏很有效,每天早晚各擦一次,清清涼涼的,帶着淡淡的草藥香。
每次擦藥時,她都會想起他蹲在南山觀景台上爲她處理傷口的樣子——專注的側臉,修長的手指,還有那句“別逞強”。
然後她會搖搖頭,把這個畫面從腦海裏趕走。
他是市委領導,她是普通教師;他代表官方來關心因公受傷的工作人員,合情合理;他是談斯禮的叔叔,關心侄子的老師,也說得過去。
僅此而已。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手機在床頭震動。楊慕初瞥了一眼,是母親。她知道這通電話的內容會是什麼。
深吸一口氣,接起。
“喂,媽。”
“初初啊,腳怎麼樣了?”楊母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和些。
“好多了,醫生說再休息幾天就能走路了。”
“那就好。”短暫的停頓後,母親的聲音又恢復了一貫的急切,“對了,你王阿姨又介紹了一個,三十一歲,銀行工作的,條件很不錯。你這周不是在家休息嗎?正好見見……”
“媽,”楊慕初打斷她,“我腳還腫着,走路都不方便,怎麼相親?”
“就吃個飯,坐那兒聊聊天,要你走多少路?”楊母的語氣變得不耐,“人家王阿姨好不容易說成的,你推三阻四的,像什麼話?”
窗外雨聲淅瀝。楊慕初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感覺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媽,我真的不想去。”
“不想不想,你除了說不想還會說什麼?”楊母的聲音陡然尖銳,“楊慕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你看看這個家!你爸這個月的復查又要花錢,你弟弟學費還沒交!你倒好,一個人在外面逍遙快活,家裏的事一點都不管!”
“我每個月都往家裏打錢……”楊慕初的聲音很輕。
“那點錢夠幹什麼?”楊母冷笑,“你爸一個月的藥錢就多少?你弟弟在學校不要生活費?家裏水電煤氣不要交?楊慕初,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拖累你了?”
“我沒有……”
“沒有就聽話!”楊母下了最後通牒,“這周六晚上,見一面。地點我發你微信。穿得像樣點,別再給我搞砸了!”
電話掛斷了。
楊慕初握着手機,指尖冰涼。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噼啪作響。
她盯着手機上母親發來的那條消息——時間,地點,對方的簡單信息。字字清晰,像一根根針,扎進眼睛裏。
她看了很久,然後打開手機銀行。餘額顯示:一萬三千四百元。這是她的全部積蓄,原本計劃着,再攢攢,看看能不能付個小房子的首付。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她轉了五千塊到母親的賬戶。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很快響起。幾乎是同時,母親的微信來了:“收到了。周六記得去。”
沒有問她的腳傷,沒有關心她錢夠不夠用,只有一句命令式的提醒。
楊慕初放下手機,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胸口悶得發慌,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裏,喘不過氣。她想起談乃仁說的那句“不是義務”,想起他平靜卻堅定的眼神。
可是有些義務,不是自己能選擇的。
血緣是繩索,家庭是牢籠,她被困在裏面,掙不脫,逃不掉。
雨還在下,房間裏光線昏暗。她就這樣躺着,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敲門聲響起。
很輕,但很清晰的三下叩擊。
楊慕初愣了一下。這個時間,會是誰?房東?鄰居?她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
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站着談乃仁。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手裏提着一個果籃和一個紙袋,肩頭被雨打溼了一小塊,顏色深了些。
他就那樣安靜地站着,沒有催促,沒有不耐,仿佛可以一直等下去。
楊慕初深吸一口氣,打開門。
“談書記?”
“楊老師。”談乃仁微微點頭,“代表市裏來看看你,因公受傷,組織上應該關心。”
理由很官方,很正當。但楊慕初知道,市委領導那麼多,因公受傷的工作人員那麼多,他親自來的概率,微乎其微。
“您……請進。”她側身讓開。
談乃仁進屋,目光在房間裏快速掃過——簡單,整潔,但過於簡樸。窗台上那盆綠蘿是唯一的生氣。
他把果籃和紙袋放在桌上:“一點水果,還有幾本書,養傷的時候可以看看。”
“謝謝您。”楊慕初局促地站着,不知道該說什麼。
談乃仁看了看她腳上的繃帶:“還疼嗎?”
“好多了。”
“坐吧,別站着。”他自己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姿態自然,仿佛這裏是他的辦公室。
楊慕初在床邊坐下,中間隔着那張書桌。雨聲透過窗戶傳來,房間裏安靜得有些尷尬。
“斯禮的轉學手續辦好了,下周一正式上課。”談乃仁找了個話題,“他說很期待上你的英語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