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被實驗室的空調冷氣隔絕在外,只剩示波器熒光屏上跳動的綠色波形,和蘇哲指尖劃過電路板的細微聲響。
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將萬用表的表筆從電容引腳上移開,屏幕上的數值依舊停留在一個尷尬的區間——寄生電容的幹擾,像一根甩不掉的尾巴,死死纏在雙軌同步電路的測試數據裏。省賽的報名表就壓在實驗台的玻璃板下,截止日期紅筆圈了三道,可眼下這個難題,比預選賽遇到的任何技術壁壘都要棘手。
動態補償的思路試過了,電磁屏蔽的外殼也換了三種材質,甚至連實驗室的供電線路都單獨拉了一條地線,可那些隱藏在數據裏的毛刺,還是會在極端溫度測試時冒出來,讓同步信號的誤差超出閾值。周明遠昨天臨走時拍着他的肩膀說“別急,老工程師遇到坎兒,都愛翻舊本子找靈感”,這話像一顆小石子,在蘇哲心裏蕩開一圈漣漪。
外公的書桌,在老房子的閣樓裏。
蘇哲鎖上實驗室的門時,夕陽正把天邊染成熔金的顏色。自行車筐裏放着萬用表和一沓打印出來的故障數據,車輪碾過柏油路面的裂縫,發出規律的聲響。他已經很久沒回過老房子了,自從外公去年冬天走後,那間閣樓就成了一個封存的記憶匣子,裝滿了泛黃的圖紙、生鏽的焊槍,和空氣裏永遠散不去的鬆香味道。
用鑰匙打開鐵門時,鐵鏽簌簌往下掉。客廳的家具還保持着外公在世時的模樣,藤椅的扶手上搭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茶幾的玻璃下壓着老照片——年輕的外公穿着中山裝,站在一台笨重的電子管設備前,笑容明亮。蘇哲放輕腳步走上樓梯,閣樓的木門推開時,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陽光從老虎窗斜射進來,光柱裏的塵埃像無數微小的星子。
書桌就擺在老虎窗下,樟木的桌面被歲月磨出溫潤的光澤。抽屜的鎖早就壞了,輕輕一拉就開。裏面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有一摞摞裝訂整齊的手稿,和幾個貼着標籤的牛皮紙信封。蘇哲蹲下身,指尖拂過那些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跡是外公特有的工整楷書,帶着幾分工程師的嚴謹,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肯潦草。
他隨手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手稿,封面上寫着“差分電路調試手記——1998年秋”。紙頁間夾着幾片幹枯的梧桐葉,字跡有些地方洇了水,暈開淡淡的墨痕。蘇哲的目光被一行字吸引住了:“寄生參數幹擾,非僅屏蔽可解,雙軌同步,貴在‘同頻同相’,以柔克剛,方爲上策。”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這句話,正好戳中了他眼下的死穴。
他顧不上撣掉手上的灰塵,抱着手稿坐到書桌前的木椅上,指尖飛快地掠過紙頁。外公的手記不像教科書那樣晦澀難懂,更像是一本充滿煙火氣的實戰指南,裏面不僅有電路圖和計算公式,還有很多旁注的小字——“今日調試遇大雨,電源電壓波動,電容值漂移0.2μF”“小李徒弟焊錯引腳,返工後信號反而更穩定,記之:有時候錯誤裏藏着驚喜”“極端低溫測試,給電路板裹上保溫棉,竟比金屬屏蔽罩有效”。
蘇哲越看越入迷,連窗外的天色暗下來都沒察覺。手稿裏記錄的,是九十年代末,外公參與某軍工項目時的調試經歷。那個年代的元器件遠不如現在精密,示波器還是陰極射線管的老古董,可外公和他的同事們,就是靠着一雙眼睛、一支筆,和無數次的試錯,啃下了一個又一個硬骨頭。
翻到手稿的中後部分,一張折疊的硫酸紙從紙頁間滑落。蘇哲撿起來展開,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那是一張手繪的雙軌同步電路雛形圖。
圖紙上的線條有些歪斜,卻無比清晰。兩個對稱的差分放大模塊,通過一個耦合電感連接,電感的旁邊標注着一行小字:“磁耦合,同頻同相,抵消寄生幹擾。”圖紙的右下角,畫着一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着:“1999年元旦,調試成功,大雪。”
蘇哲的手指微微顫抖,他拿出自己畫的電路圖,和外公的手稿放在一起比對。他設計的雙軌系統,追求的是“硬件隔離”,用物理屏障減少幹擾,而外公的思路,卻是“耦合同步”,讓兩個軌道的信號在頻率和相位上完全一致,幹擾信號自然就相互抵消了。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卻像是兩條河流,在這一刻交匯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外公的膝蓋上看他焊電路板。外公的手很穩,焊錫絲在烙鐵尖上融化成一顆圓潤的小珠,精準地落在引腳之間。那時候他問外公:“爲什麼你焊的電路,總是比別人的好用?”外公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說:“電路這東西,和人一樣,你得懂它的脾氣。硬堵不如疏堵結合,順着它的性子來,問題就好辦了。”
那時候的他,似懂非懂。直到今天,捧着這冊泛黃的手稿,看着圖紙上那些稚嫩卻充滿智慧的線條,他才真正明白外公話裏的深意。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閣樓裏亮起一盞昏黃的台燈。蘇哲拿出手機,給周明遠發了一條微信:“周老師,我好像找到解決寄生幹擾的辦法了。”
發完消息,他又低下頭,繼續翻看外公的手稿。紙頁的末尾,是一行用紅筆寫的字,字跡已經有些褪色,卻依舊透着一股執拗的力量:“匠心之道,不在求新求快,而在求準求穩。電路如此,人生亦如此。”
蘇哲抬手,輕輕拂過那行紅字,指尖傳來紙頁粗糙的觸感。他仿佛看見,很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天,外公也是坐在這張書桌前,捧着一張畫好的電路圖,對着窗外的漫天飛雪,露出了和他此刻一樣的笑容。
老虎窗的玻璃上,映出城市的萬家燈火。晚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帶着一絲涼意,卻吹不散蘇哲心頭的暖意。他把外公的手稿小心地疊好,放進自己的背包裏,像是揣着一份沉甸甸的寶藏。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張電路圖,一份手稿。這是外公留給他的,最珍貴的傳承。
樓下傳來鄰居家的狗叫聲,遠處的馬路上,汽車的鳴笛聲隱隱約約。蘇哲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目光落在實驗台玻璃板下壓着的省賽報名表上。截止日期的紅圈依舊刺眼,可他的心裏,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焦慮。
他拿出筆,在報名表的“技術亮點”一欄裏,鄭重地寫下:雙軌同步,磁耦合補償。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閣樓裏響起,和外公手稿裏的字跡,遙遙呼應。
夜色漸深,老房子的閣樓裏,燈火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