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412宿舍的陽台。
段斯靠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指尖的煙已經燃到盡頭,灰白的煙灰在夜風裏一截截剝落。樓下路燈的光暈染開一小片昏黃,幾只飛蛾不知疲倦地撞擊着燈罩,發出細密的啪嗒聲。
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兩個小時。手機屏幕在黑暗裏亮着,備忘錄頁面停留在那句“駁論:當‘不適合’成爲先驗判斷”上,光標在句末閃爍,像在等待什麼。
門被輕輕推開。牛夢鈺穿着背心短褲溜出來,手裏也夾着根煙。
“還沒睡?”他湊到段斯旁邊點上火,打火機的火苗在黑暗裏跳了一下。
段斯沒回答。牛夢鈺也不在意,深吸一口煙,仰頭吐出煙圈。那些灰白的圓圈在夜色裏上升、變形、消散,最後融進更深邃的黑暗裏。
“因爲白天那事兒?”牛夢鈺忽然問。
段斯終於動了動:“很明顯?”
“胡吉回來就說了。”牛夢鈺彈了彈煙灰,“要我說,那學姐是有點過分。不過老段,你跟她較什麼勁啊?辯論社去不成就不去唄,寧大幾百個社團呢。”
夜風吹過來,帶着初秋的涼意。遠處高速公路上偶爾有車燈劃過,像流星逆向墜入人間。
“不是社團的事。”段斯說。
“那是什麼?”
段斯沉默了很久。煙頭在指尖明明滅滅,最後他說:“我就是想不通。她憑什麼用那種語氣,那種眼神……好像她掌握着某種絕對正確,而別人都是需要被糾正的錯誤。”
牛夢鈺笑了,笑聲很輕,帶着點說不清的苦澀:“你知道我爲什麼來寧大嗎?”
段斯轉頭看他。路燈的光從側面打過來,牛夢鈺那張平時總是大大咧咧的臉上,此刻有某種罕見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我高中是個混子。”他說,“真的,打架、逃課、泡網吧,除了打籃球啥也不會。我們那兒是座小城,所有人都覺得我完了,最好也就是去個職高。”
他停頓了一下,煙在指間轉了個圈。
“高二那年,我喜歡上一個女生。她是重點班的,年級前十。我連跟她說話的資格都沒有——至少當時是這麼覺得的。後來有天,她書包帶子斷了,書撒了一地,我正好路過,就幫她撿。”
夜風吹起梧桐樹葉,沙沙聲像潮水漲落。
“她跟我說謝謝,聲音特別輕。那時候我就想,我他媽得配得上這聲謝謝。”牛夢鈺把煙頭按滅在欄杆上,“我開始做題,從初中的內容補起。凌晨四點起床背單詞,上課困了就掐自己大腿,放學別人去玩,我去辦公室問老師題。所有人都笑我,說我裝,說我堅持不了一個月。”
“你堅持了?”
“堅持了兩年。”牛夢鈺又點了根煙,“高考完那天,我拿着成績單去找她。超一本線六十多分,夠上寧大了。我想告訴她,你看,我做到了,我現在有資格站在你面前了。”
他的聲音在夜風裏飄忽起來。
“她跟別人在一起了。是隔壁班一個男生,也是重點班的,他們約好了一起報京城的大學。”牛夢鈺笑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我站在她家樓下,看着窗戶裏的燈光,忽然就覺得特別沒意思。我拼了命想證明的東西,在別人那兒,可能一開始就不重要。”
段斯沒有說話。他看着遠處教學樓模糊的輪廓,忽然想起邱米在舞台上說話的樣子——那種確信,那種不容置疑的清晰。
“後來我還是報了寧大。”牛夢鈺說,“不是爲她,是爲我自己。我想看看,一個混子拼盡全力能走到哪一步。老段,你說那個學姐看不起你,覺得你只會抬杠——那你證明她錯了不就完了?”
“怎麼證明?”
“活成她無法否定的樣子。”牛夢鈺轉過頭,眼睛在黑暗裏發亮,“你不是想看她所謂的邏輯邊界嗎?那就走進去,走到她那個世界裏,然後用她的規則打敗她。”
煙頭在黑暗裏明滅,像某種無聲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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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晚會那晚,寧城大學的禮堂座無虛席。
412宿舍四人擠在中間靠後的位置。胡吉穿了件嶄新的條紋襯衫,頭發用發膠抓出刻意的凌亂感,眼睛一直盯着舞台側面的候場區——葉嘉今天擔任主持,這會兒正拿着手卡和工作人員確認流程。
董偉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手裏轉着手機:“聽說今天有文學院的舞蹈,計算機的說唱,還有人工智能那幫人搞的機器人相聲。”
“機器人相聲?”牛夢鈺差點把可樂噴出來。
“嗯,據說編程的時候bug了,上台可能會懟觀衆。”董偉笑得沒心沒肺。
段斯沒參與討論。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上是法學院官網的頁面,學術動態欄裏有一條不起眼的通知:“本院邱米同學獲評上學年度‘卓越法律人才獎學金’”。下面附了短短的個人簡介,專業成績那一欄寫着:平均績點4.0/4.0,專業排名1/187。
燈光忽然暗下來。全場安靜了一瞬,然後響起掌聲。
葉嘉從舞台側面走出來。她今天穿了條酒紅色的長裙,頭發盤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聚光燈打在她身上,整個人像在發光。
“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晚上好……”她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禮堂,溫潤而富有穿透力。
節目依次進行。文學院的古典舞裙裾飛揚,機器人果然在台上說了段有bug的相聲,惹得全場大笑。胡吉一直伸長脖子,在每一個節目間隙試圖捕捉葉嘉的身影。
中場休息時,董偉出去買水。禮堂裏嗡嗡的交談聲像潮水般漲起來,空氣裏混雜着香水、汗水和灰塵的味道。
燈光再次暗下。葉嘉重新走上舞台,聚光燈追着她的身影。
“接下來,請欣賞鋼琴獨奏——《月光》第三樂章。演奏者,法學院,邱米。”
掌聲響起的瞬間,段斯以爲自己聽錯了。
然後他看見舞台側面,那個熟悉的身影走了出來。
邱米今晚穿了一條簡單的黑色連衣裙,裙擺到小腿,露出清晰的腳踝線條。頭發散了下來,披在肩上,在舞台燈光下泛着深栗色的光澤。她沒有看台下,徑直走向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
全場安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
她坐下,調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然後雙手輕輕放在琴鍵上。聚光燈從頭頂打下來,在她身上罩出一圈光暈,睫毛在臉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第一個音符落下來時,段斯感覺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音符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漣漪一圈圈蕩開。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音符連成旋律,旋律織成樂章。邱米的身體隨着音樂微微前傾,肩膀起伏的弧度像某種無聲的呼吸。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奔跑、跳躍、懸停,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像經過計算,卻又充滿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張力。
這不是他認識的邱米。或者說,這是他從未認識過的邱米。
舞台上那個沉浸在音樂裏的身影,和那個抱着《民法典》穿行在梧桐道上的身影,和那個在辯論賽上用數據擊潰對手的身影,和那個面無表情扔掉他報名表的身影——所有這些影像在段斯腦子裏重疊、碰撞、碎裂,又重新拼合成一個完全陌生的整體。
鋼琴聲在禮堂裏回蕩。快板的樂章像暴風雨席卷而來,音符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邱米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手腕起落間,黑發隨着動作輕輕飄動。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甚至可以說是溫柔。
段斯一動不動地坐着。他看着舞台上那個身影,腦子裏一片空白。所有準備好的反駁,所有構建起來的敵意,所有關於邏輯和邊界的思考,在這一刻被鋼琴聲沖刷得七零八落。
最後幾個音符落下,餘音在空氣裏震顫。
邱米的手停在琴鍵上,保持了幾秒鍾靜止。然後她站起身,面向台下,微微鞠躬。
掌聲像潮水般涌起,比之前任何一個節目都要熱烈。她抬起頭,目光掃過觀衆席,有那麼一瞬間,段斯覺得她的視線好像停在了自己這個方向。
但燈光太暗,距離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邱米轉身走下舞台,黑色裙擺消失在側幕的陰影裏。下一個節目的音樂已經響起,但很多人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鋼琴聲中回過神來。
胡吉湊過來,聲音裏滿是不可思議:“我靠,那是邱米?她還會這個?”
牛夢鈺吹了聲口哨:“深藏不露啊。”
董偉懶洋洋地鼓掌:“可以,比機器人相聲強。”
段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盯着空蕩蕩的舞台,盯着那架黑色鋼琴,腦子裏反復回放剛才的畫面——她手指起落的弧線,她低頭時垂下的發絲,她彈到激烈處微微蹙起的眉頭。
然後他想起牛夢鈺那天夜裏說的話:“活成她無法否定的樣子。”
可是如果她本身就是個無法被簡單定義的人呢?如果她不僅是那個抱着法典、說着條款、扔人表格的邱米,還是能在舞台上用鋼琴彈出暴風雨的邱米呢?
晚會還在繼續,掌聲和笑聲在禮堂裏此起彼伏。但段斯覺得那些聲音都離得很遠,像是隔着層玻璃。他的耳邊還回蕩着鋼琴的餘音,眼前還殘留着舞台上的光影。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看,是備忘錄的自動保存提示。那句“駁論:當‘不適合’成爲先驗判斷”還停留在屏幕上。
段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按下了刪除鍵。
空白的頁面在黑暗的手機屏幕上展開,光標在左上角安靜地閃爍,像在等待新的判決,或者新的開始。
而此時此刻,在禮堂的另一側,葉嘉站在側幕的陰影裏,看着剛下台的邱米,輕聲說:“彈得真好。”
邱米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水,擰開喝了一口。她的手指還有些微微發抖——那是彈完《月光》第三樂章後的正常反應。
“謝謝。”她說,聲音很輕。
“剛才台下那個男生,”葉嘉朝觀衆席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是之前跟你杠上的那個,金融系的。他一直在看你。”
邱米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燈光太暗,人群太密,她什麼也看不清。
“是嗎。”她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然後她轉過身,走向後台的更衣室。黑色連衣裙的裙擺隨着步伐輕輕擺動,像夜色裏蕩開的漣漪。
在她身後,舞台上的燈光明明滅滅,掌聲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