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六點半，412宿舍彌漫着發膠和古龍水的混合氣味。
胡吉站在衣櫃前，第三次換衣服——從襯衫換成Polo衫，又從Polo衫換成帶帽衛衣，最後定格在一件深灰色的修身夾克上。他在鏡子前左右轉身，頭發抓得蓬鬆有型，幾縷劉海刻意地垂在額前。
“老段，你看這樣行嗎？”他轉頭問。
段斯從書裏抬起頭，打量了他兩秒：“你是去聽講座，還是去走秀？”
“戰略威懾。”胡吉正了正衣領，“要讓那個鄭航宇知道，大一新生裏也有能打的。”
“你打算怎麼打？用發膠噴他？”
胡吉沒接茬，繼續往手腕上噴香水。牛夢鈺從床上探出頭：“雞哥，你這也太誇張了。人家葉嘉姐是去工作，又不是去約會。”
“所以我要讓她看到我的專業性。”胡吉說得一本正經，“我也要認真聽講，積極提問，展現我的思辨能力。”
董偉在泡茶，聞言嗤笑一聲：“你的思辨能力都在鏡子前用完了。”
最後胡吉還是穿着那件夾克出門了，頭發絲在走廊燈光下泛着溼漉漉的光澤。段斯穿着最簡單的黑色連帽衫和牛仔褲，書包裏裝着筆記本和筆——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記筆記。
兩人走到法學院樓時，101教室已經亮起燈。透過玻璃窗能看見裏面坐了六七成人，大多是新生模樣，帶着好奇和拘謹。講台上，鄭航宇正在調試話筒，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間，露出腕表。葉嘉站在他旁邊，手裏拿着份名單，兩人低聲交談。
段斯的視線掃過教室後排，然後停住了。
邱米坐在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面前攤着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的側臉線條在昏暗的教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她戴着白色有線耳機，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葉嘉走過去跟她說話，她摘下一邊耳機，簡短地回應兩句，又戴了回去。
“看見沒？”胡吉壓低聲音，“鄭航宇那架勢，跟這兒是他家客廳似的。”
“他是主講人。”
“那也不用跟葉嘉姐靠那麼近吧？”胡吉的語氣酸溜溜的。
講座七點準時開始。鄭航宇確實有實力——開場五分鍾就控住了全場。他從辯論的基本規則講起，到立論技巧、反駁策略、自由辯論的節奏把控，條理清晰，案例生動。偶爾穿插幾個自嘲式的玩笑，引得台下笑聲陣陣。
段斯一開始只是隨意聽着，但很快就被內容吸引了。鄭航宇講到“如何區分有價值的質疑和無意義的抬杠”時，特意舉了個例子：
“比如有人質疑‘爲什麼推薦教材必須是這本’，這是好問題。但如果他只是說‘我覺得這本不好’，卻給不出任何依據，這就是情緒化表達，不是理性探討。”
胡吉在旁邊小聲嘀咕：“這說的不是你嗎？”
段斯沒理他。他的目光飄向後排的邱米——她依然在打字，但偶爾會抬頭看一眼講台，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應該是在同步查閱資料。
中場休息時，鄭航宇宣布：“下半場我們請法學院辯論隊的邱米同學，給大家講講事實檢索與證據運用在辯論中的重要性。”
掌聲中，邱米合上筆記本電腦，摘下耳機，走上講台。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襯衫，袖口整齊地挽着，頭發扎成幹淨的馬尾。接過話筒時，她調整了一下高度——動作很自然，沒有鄭航宇那種遊刃有餘的鬆弛感，但也沒有絲毫緊張。
“我是法學院大二的邱米。”她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比平時稍微柔和一些，“我不太會講笑話，所以直接進入主題。”
台下有輕輕的笑聲。
接下來的三十分鍾，段斯忘記了自己爲什麼要來。
邱米講的內容很硬——如何通過學校數據庫檢索學術論文，如何篩選權威信源，如何交叉驗證數據，如何構建證據鏈。她說話時語速平穩，每個要點都配有PPT演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流程圖和參考文獻列表，看得人眼花繚亂。
但段斯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她切換幻燈片時微微抬起的手腕，看着她用激光筆在屏幕上圈出關鍵點，看着她解釋一個復雜的數據驗證方法時輕輕蹙起的眉頭。講台上的燈光從她頭頂灑下來，在她睫毛下投出淡淡的陰影，而她整個人籠罩在那圈光暈裏，專注、清晰、不容置疑。
有那麼幾個瞬間，段斯覺得她身上真的在發光。
不是比喻意義上的那種發光，是真的發光——燈光打在她身上，白襯衫的布料反射出柔和的光澤，她的側臉線條在光與影的交界處顯得異常清晰，像是用最精細的刻刀雕出來的。
胡吉碰了碰他的胳膊：“老段，你看入迷了？”
段斯回過神，發現講座已經接近尾聲。邱米在做最後總結：“事實不會因爲我們的喜好而改變，證據不會因爲我們的立場而扭曲。在辯論中，尊重事實是底線，也是最高的技巧。”
掌聲比給鄭航宇時更加克制，但持續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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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散場，人群從教室門口涌出。胡吉眼尖地看見葉嘉和鄭航宇一起往辦公室方向走，立刻跟了上去：“我去請教幾個問題，老段你先回。”
段斯沒拆穿他。他隨着人流走下樓梯，在法學院樓門口停住腳步。秋夜的涼風吹過來，梧桐葉在路燈下沙沙作響。大多數人都結伴離開，說笑聲漸漸遠去。
然後他看見了邱米。
她一個人從樓裏走出來，背着那個熟悉的帆布書包，手裏抱着筆記本電腦。她走得很慢，低着頭，像是在想事情。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在石板路上搖曳。
段斯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近。
在距離他三米左右的地方，邱米抬起頭，看見了他。她的腳步停頓了半秒，然後繼續往前走，像是要直接從他身邊經過。
“講得很好。”段斯開口，聲音在夜晚的空氣裏顯得有點突兀。
邱米停下來，轉頭看他。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她的一半臉在光裏，一半在陰影裏。“謝謝。”她說，語氣平淡得像在回應“今天天氣不錯”。
兩人之間隔着一米的距離，空氣裏飄着若有似無的尷尬——或者說，是某種微妙的張力。
“你講的那些數據庫檢索方法，”段斯繼續說，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說這些，“經濟系也有類似的課，但沒講得這麼系統。”
“方法都是相通的。”邱米說，低頭看了眼懷裏的電腦，“只是應用場景不同。”
一陣風吹過，梧桐葉紛紛落下，有幾片擦過她的肩膀。她下意識地側了側身，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僵硬了。
“你要回宿舍嗎？”段斯問出這句話時，自己都愣了一下。
邱米看着他，眼神裏有一絲疑惑。“嗯。”
“我……”段斯頓了頓，“我也要回去。順路的話，可以一起走。”
這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笨拙。法學院宿舍區和金融系宿舍區在相反方向，根本不順路。
邱米顯然也知道。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那可能是個未成形的笑，也可能只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不用了，謝謝。”
她轉身要走。
“等一下。”段斯叫住她，然後做了件讓他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他掏出手機，點開微信二維碼，“那個……關於條文。它最近好像有點拉肚子，我想問問你平時給它喂的貓糧是什麼牌子的。”
夜色掩蓋了他發燙的耳根。
邱米看着他遞過來的手機屏幕，又抬頭看他。她的眼神很復雜，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有趣？
“條文？”她重復。
“那只橘貓。我給它取的名字。”段斯覺得自己的解釋蒼白無力。
邱米沉默了幾秒鍾。這幾秒鍾對段斯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夜風吹過，梧桐葉在他們之間打着旋兒落下，路燈的光暈在潮溼的空氣裏微微蕩漾。
然後她笑了。
不是大笑，也不是微笑，而是那種很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輕笑。但段斯看見了——她的嘴角彎起一個很小的弧度，眼睛在燈光下微微眯起。
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解鎖，掃描二維碼。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段斯看見她的微信頭像——一只戴着法官帽的卡通貓咪，表情嚴肅得可笑。名字很簡單，就一個字母：Q。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系統提示跳出來的瞬間，邱米收起手機，“條文吃的貓糧牌子我微信發你。不過建議你先帶它去校醫院看看，學校裏的流浪貓可以免費做基礎檢查。”
“好。”段斯點頭，感覺自己像個被老師布置作業的小學生。
邱米看着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別給它吃太多。它最近胖了。”
說完這句話，她真的走了。背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梧桐道的拐角處。
段斯站在原地，握着手機。屏幕還亮着，微信聊天界面裏，Q的頭像安靜地躺在最上方。他點開朋友圈——一條橫線，什麼也沒有。
條文，他給那只貓取的名字，現在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話題。一個笨拙的、牽強的、但又莫名合理的話題。
遠處傳來胡吉的喊聲：“老段！你站那兒幹嘛呢？”
段斯鎖上屏幕，把手機放回口袋。抬頭時，一片梧桐葉正好落在他肩上。他捏起葉子，對着路燈看了看——葉脈清晰，邊緣已經開始卷曲，是秋天該有的樣子。
“沒什麼。”他對走過來的胡吉說，“走了。”
兩人並肩往宿舍區走。胡吉興奮地講着他剛才如何“機智”地向鄭航宇提問，如何“不經意”地提到葉嘉的名字。段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手指在口袋裏反復摩挲着手機邊緣。
回到412，牛夢鈺在舉啞鈴，董偉在彈吉他。胡吉一進門就開始換衣服，嘴裏還念叨着鄭航宇今天穿了什麼牌子的鞋。
段斯爬上床，掏出手機。微信裏，Q發來了一條消息，是一張貓糧包裝袋的照片，下面附了行字：
這個牌子。一次別喂超過20克。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回復：
知道了。謝謝邱老師。
發送完，他把手機放在枕邊，躺下來。宿舍裏，牛夢鈺的啞鈴發出規律的撞擊聲，董偉的吉他彈着不知名的旋律，胡吉在陽台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段斯閉上眼睛，腦子裏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個畫面——講台上的燈光，她微微蹙起的眉頭，襯衫反射的光澤，還有那句“它最近胖了”裏，那一點點幾乎察覺不到的、屬於人類的溫度。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Q又發來一條：
叫我邱米就行。
後面跟了個句號，像是給這個夜晚畫上了一個小小的、但無比清晰的休止符。
窗外，寧城大學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深着。梧桐葉還在落，一片，兩片，三片，像無數場無人見證的、輕柔的判決。
條文胖了。這是個事實。
而有些事實，一旦被注意到，就會開始改變很多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