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寒意被一場臨時起意的藝術展驅散了幾分。這場名爲“破界·新生”的當代藝術展,選址在南城舊碼頭改造的一處巨大倉庫空間裏,粗獷的工業風與先鋒尖銳的藝術品形成了奇特的張力,吸引了不少圈內人和追求時髦的年輕人。
展覽由幾家新興畫廊聯合主辦,顧文軒作爲重要的贊助人和推手之一,自然在受邀之列。他邀請了以寧,理由充分且讓人難以拒絕——展覽中有幾位藝術家是他正在洽談的,想聽聽她的專業意見。
以寧答應了。這段時間的“交往”,讓她對顧文軒的戒心降低了不少。他從未有過任何逾矩的言行,談論藝術時眼中有光,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連父母都私下表示贊許。或許,陸晚意說的是對的,這樣的“正常”關系,才是她應該選擇的。
她今天穿了件燕麥色的高領毛衣,搭配深灰色羊毛長褲和平底短靴,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長款羊絨大衣,頭發鬆散地扎了個低馬尾,整個人看起來溫暖又隨性,與展覽前衛的氛圍並不違和。
顧文軒早已等在入口處,見到她,眼中掠過毫不掩飾的欣賞。“以寧,你今天這身,倒比裏面大多數裝置藝術更像藝術品。”他笑着遞過來一杯還冒着熱氣的姜茶,“裏面空間大,暖氣不足,先暖暖。”
體貼入微。以寧接過姜茶,道了謝。
兩人並肩走入展廳。挑高近十米的巨大空間被分割成數個區域,的紅磚牆、生鏽的鋼鐵框架、斑駁的水泥地面構成了最原始的底色,上面懸掛、擺放、投射着各式各樣挑戰視覺與思維慣性的作品。有的用廢棄電子元件拼湊出詭異的生物形態,有的用光纖和鏡面營造出迷幻眩暈的光影迷宮,還有的直接將整個集裝箱改造成沉浸式的聲音劇場,播放着經過處理的、類似金屬摩擦和心跳放大的混合音效。
參觀者不算太多,但都衣着時尚,神情專注或帶着玩味的探究。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油漆、金屬和某種電子元件發熱後的特殊氣味。
顧文軒熟稔地爲以寧介紹着幾位重點藝術家的背景和創作理念,言辭精準,見解獨到。他不時引着以寧來到某件作品前,詢問她的感受,傾聽她的看法,態度謙和而認真。他的確很懂,也懂得如何引導對話,讓以寧不知不覺便投入了討論,暫時拋開了那些紛亂的心緒。
他們停在一組用透明亞克力板切割、疊加,內部灌輸了彩色液體和微型電路的作品前。液體在緩慢流動,電路發出幽微的藍光,像某種未來生物的器官剖面,美麗又詭異。
“我很喜歡這位藝術家的概念,將生物性與機械性、有機與無機進行一種冷感的融合。”顧文軒站在以寧身側稍後的位置,聲音在空曠的展廳裏顯得清晰,“不過,市場的接受度可能還需要時間培育。以寧,你覺得呢?如果基金會考慮支持這類,風險與回報該如何權衡?”
以寧正凝神看着那流動的彩色液體,聞言思索了一下,道:“藝術的價值有時候正在於其超前性和爭議性。純粹的商業回報可能不是首要考量,更重要的是它能否推動某種觀念或技術的邊界。當然,風險評估是必須的,比如藝術家的持續創作能力,作品的技術穩定性……” 她說着自己的看法,沒有注意到顧文軒的目光並未完全落在作品上,而是帶着一種評估與欣賞,流連在她的側臉。
就在這時,以寧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入口方向,走進來幾個身影。
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去。
心髒猛地一縮。
即使隔着半個展廳的距離,即使那人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周遭的空氣仿佛都瞬間凝滯、降溫。
霍臨淵。
他怎麼會在這裏?
這種偏鋒、實驗性質濃厚的藝術展,與霍氏一貫給人的沉穩持重形象,與霍臨淵本人那種冰冷禁欲的氣質,都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墨黑的大衣,裏面是深灰色的西裝,沒有系圍巾,身形挺拔如鬆柏,僅僅是站在那裏,便有一種無形的氣場擴散開來,讓附近幾位正在交談的賓客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目光敬畏地飄向他。
他顯然剛到,正微微側頭,聽着身邊一位看起來是展覽主辦方負責人模樣的中年男人低聲說着什麼,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銳利地掃視着展廳。
然後,那目光,毫無預兆地,精準地捕捉到了她。
隔着晃動的人影,隔着冰冷而前衛的藝術品,隔着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猝然相撞。
以寧的手指驀地收緊,溫熱的姜茶杯壁硌得指腹生疼。她幾乎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重量,沉沉的,帶着某種她無法解讀的、近乎實質的壓迫感,瞬間穿透了這短暫的時空距離,釘在她身上。
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身邊的顧文軒。
霍臨淵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極其細微的動作,卻讓他周身本就冷冽的氣場似乎又寒了幾分。他停下了與負責人的交談,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然後,邁開了步子。
不是閒庭信步的參觀,而是目標明確地,徑直朝着她和顧文軒所在的位置走了過來。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發出清晰而穩定的聲響,在這本就空曠、回音明顯的空間裏,像某種逐漸近的鼓點,敲在以寧驟然緊繃的神經上。
顧文軒也察覺到了異樣,順着以寧的視線看去,臉上的溫潤笑容不變,眼神卻幾不可查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甚至還主動微微調整了站姿,更靠近了以寧一些,呈現出一種保護或者說並立的姿態。
霍臨淵的步伐很快,幾步便越過了大半個展廳,停在兩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將以寧籠罩其中。他身上帶着室外未散的寒意,還有一絲極淡的、清冽的雪鬆氣息,與他眼神的冰冷如出一轍。
“霍總,真沒想到您會大駕光臨。”顧文軒率先開口,笑容得體,伸出手,“這個展覽能得到您的關注,真是榮幸之至。”
霍臨淵的目光甚至沒有分給顧文軒一絲一毫,只是垂眸,看着以寧,那眼神深不見底,像暴風雨前沉寂的海面。
他沒有理會顧文軒懸在半空的手。
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而凝滯。周圍的低聲交談似乎都停了下來,無數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投注過來。
以寧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心髒在腔裏狂跳,一種混合着難堪、憤怒和莫名心虛的情緒涌了上來。他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她?好像她做錯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以寧,”霍臨淵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慣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溫小姐”,“溫伯伯找你,有急事。”
溫伯伯?父親?
以寧一愣。父親找她,爲什麼不直接打電話?而且,父親怎麼會讓霍臨淵來傳話?
她下意識地看向顧文軒,顧文軒也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疑惑表情。
“霍總,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以寧剛才還和溫伯母通過電話,沒聽說……”顧文軒試圖緩和氣氛。
“家裏的事,顧公子可能不太清楚。”霍臨淵終於將視線轉向顧文軒,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溫伯父讓我順路接以寧回去。”
順路?這種地方,他順的哪門子路?
以寧不信。這分明是借口,是涉,是他慣有的、不容分說的控制欲在作祟!就因爲看到她和顧文軒在一起,所以他就要用這種方式,強行把她帶走?
一股鬱積已久的怒火和委屈,猛地沖上頭頂。拍賣會露台上的誤會,他這些子來的沉默和疏遠,還有此刻這種將她視爲所有物般的強硬姿態……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失去了平的冷靜和教養。
“霍總,”以寧抬起頭,直視着霍臨淵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因爲極力壓抑怒火而顯得有些發顫,“謝謝您轉告。不過,我父親如果真有急事,會直接聯系我。我和文軒還有事情沒談完,稍後我自己會回去,不勞您費心。”
她刻意用了“霍總”這個疏遠的稱呼,也強調了“文軒”和“我們”。
霍臨淵的眼神驟然一沉,像結了冰的湖面驟然裂開一道縫隙,泄露出底下洶涌的暗流。他看着她,看着她因爲憤怒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抗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傷心。
她在爲顧文軒出頭?爲了這個可能別有用心的男人,反抗他?
這個認知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他本就因爲隱忍和擔憂而焦灼的心髒。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捏碎顧文軒那副虛僞的溫文面具,把他所有的齷齪算計都攤開在她面前。
但他不能。時機未到。打草驚蛇的後果,他承擔不起,尤其是可能危及她的安全。
他必須用更直接、更不容拒絕的方式,先把她帶離這個可能充滿算計的環境。
“溫伯父的電話,可能暫時沒打通。”霍臨淵的語氣依舊平穩,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度,仿佛在陳述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事情緊急。車在外面。”
他說着,竟然直接伸出手,握住了以寧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帶着常年握筆或握槍(以寧莫名閃過這個念頭)留下的薄繭,溫度比她的皮膚要涼,力道卻不容掙脫。
以寧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他怎麼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就這樣強行抓她的手?
“你放開我!”她用力掙扎,聲音因爲羞憤而拔高,引來了更多目光。
顧文軒也上前一步,臉上溫潤的笑容終於維持不住,眉頭皺起:“霍總,請您放開以寧!這樣不妥!”
霍臨淵連眼風都沒掃他一下,只是緊緊扣着以寧的手腕,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讓她無法掙脫,又不會真的弄疼她。他微微用力,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一步,同時側身,完全隔開了顧文軒。
“顧公子,”霍臨淵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他們三人能聽清,帶着一種冰冷的警告意味,“有些事,不該碰的,最好別碰。有些人,不該想的,最好別想。”
這話裏的威脅,裸,毫不掩飾。
顧文軒的臉色瞬間變了變,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極快的陰鷙,但很快又被慣常的溫和掩飾過去。他像是被霍臨淵的氣勢所懾,又像是顧忌場合,終究沒有再上前硬攔,只是擔憂地看着以寧:“以寧,你……”
“我沒事!”以寧氣得渾身發抖,既是氣霍臨淵的蠻橫,也是氣顧文軒此刻的“無力”和自己淪爲衆人視線焦點的難堪。她知道再掙扎反抗只會讓場面更難堪。她狠狠瞪了霍臨淵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憤怒、失望和冰冷的疏離。
然後,她停止了掙扎,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只是將臉扭向一邊,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顧文軒,只冷冷地丟下一句:“我自己會走。”
霍臨淵沒有鬆手,但力道鬆了些許,改爲一種更近似於“引領”的姿態。他不再多言,拉着以寧,轉身便朝出口走去。
以寧被迫跟在他身側,腳步踉蹌了一下。她能感覺到背後無數道目光如芒在背,能聽到隱約的竊竊私語。屈辱感像水般將她淹沒。她用力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勉強忍住眼眶裏洶涌的酸澀。
經過顧文軒身邊時,以寧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緒,都被身邊這個強勢、冰冷、不可理喻的男人占據了。
霍臨淵的步伐很快,以寧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腕處被他握住的地方,皮膚滾燙,仿佛烙印。他的側臉線條繃得死緊,下頜角鋒利如刀,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低氣壓。
一路無話,直到走出倉庫,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以寧才猛地打了個寒顫。
霍臨淵那輛黑色的賓利轎車就停在正門口,引擎已經啓動,司機恭敬地拉開車門。
“上車。”霍臨淵鬆開她的手腕,聲音依舊低沉,帶着命令的口吻。
以寧甩了甩被他握得有些發麻的手腕,站在原地沒動,抬頭看着他,眼神冰冷:“霍總,戲演夠了嗎?我父親到底有什麼事?”
霍臨淵看着她,看着她因爲寒冷和憤怒而微微發白的臉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敵意和疏遠。口那股悶痛更甚。他當然知道溫柏年沒事。那只是一個讓她無法在公開場合拒絕的借口。
“上車再說。”他重復道,語氣不容置疑。
“如果我不上呢?”以寧昂起頭,倔強地迎視他的目光。
霍臨淵眸色深暗,忽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他低下頭,湊近她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冰冷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某種危險的磁性:
“以寧,別在這裏跟我鬧。或者,你想讓我抱你上去?”
以寧的臉頰瞬間漲紅,又迅速褪去血色。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怎麼能……怎麼能在做出那樣傷人的事情、說了那樣冰冷的話之後,又用這種近乎調戲的、強勢的方式對她?
羞憤、委屈、以及一種更深層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痛,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知道,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以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風,真的可能在這種地方做出更驚人的舉動。
最終,在屈辱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感驅使下,以寧猛地低下頭,不再看他,彎腰鑽進了車裏。
霍臨淵隨即也坐了進來,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與窺探。
車廂內空間寬敞,暖氣開得很足,卻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
以寧緊緊貼着另一側的車門,盡可能離他遠一些,扭着頭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全身的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
霍臨淵坐在另一邊,同樣沉默。他抬手鬆了鬆領口,目光落在她緊繃的側影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眸色復雜深沉。他想說點什麼,解釋,或者安撫,但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被他咽了回去。
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她顧文軒可能有問題?以她現在的狀態和對他的不信任,她恐怕只會認爲這是他在詆毀“對手”。告訴她拍賣會露台的誤會?在沒有徹底解決沈清瀾和霍振的潛在威脅前,任何解釋都可能帶來新的變數。
他只能等。等他把所有的危險都清掃淨,等他能給她一個絕對安全、沒有任何陰影的未來。
在這之前,他或許只能繼續扮演這個讓她反感、讓她疏遠的“控制者”和“冰山”角色。即使這讓他心如刀絞,即使要承受她此刻全部的怒火與誤解。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冬的街道上,駛向溫家的方向。
兩人一路無話。
只有車廂內無聲流淌的壓抑,和窗外不斷掠過的、模糊而冰冷的世界。仿佛他們之間,也隔着一層再也無法穿透的、厚重的冰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