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展那場堪稱粗暴的“綁架”事件後,溫以寧把自己關在家裏整整兩天。
她沒再流淚,只是覺得累,一種從心底深處蔓延出來的、筋疲力盡的累。像一場持續了太久的跋涉,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和希冀,只想停下來,蜷縮進一個絕對安全的殼裏,再也不理會外面的風雪。
手腕上被他握過的地方,早已沒有了痕跡,皮膚光潔如初。但那種被強行掌控、不容分說的觸感,卻仿佛烙印在了神經末梢,時不時地跳出來,帶來一陣冰冷的、恥辱的戰栗。
他把顧文軒當成什麼?把她又當成什麼?一件可以隨意擺布、不容他人覬覦的私有物嗎?就因爲他出身霍家,地位尊崇,就可以這樣無視她的意願,踐踏她的尊嚴?
還有露台上沈清瀾那句“我等你等了那麼多年”,和他當時沉默的側影……所有這些畫面,像散落的拼圖碎片,在她腦海裏反復組合、撞擊,最終拼湊出一個讓她心冷如鐵的結論:霍臨淵的世界,復雜,冰冷,充滿了她無法理解也無力承受的算計、權衡與陰影。而她,溫以寧,或許曾被他一時興起地照亮過,但終究只是他龐大棋盤邊緣,一顆微不足道、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棋子。
不。她不要再做棋子,不要再做那個只能被動等待他偶爾垂憐、又因他隨意舉動而心起伏的傻瓜。
那個鎖着薄荷糖、手帕和雪花項鏈的木盒,被她從抽屜深處拿出來,凝視了許久。最終,她沒有打開,只是找來一個更大的、帶密碼鎖的金屬收納箱,將木盒連同裏面所有的回憶與悸動,一並鎖了進去,然後塞進了衣帽間最頂層的儲物格
眼不見,心……或許能更快地硬起來。
第三天,她走出房間,臉上已看不出太多異樣,只是眼神裏多了幾分過去沒有的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淡。
午餐時,她平靜地對父母宣布:“爸,媽,我想出國念書。”
溫柏年和沈清婉都愣了一下,交換了一個眼神。
“怎麼突然有這個想法?”沈清婉放下筷子,語氣溫和,“之前不是打算先在國內把基金會的事情熟悉起來嗎?而且,南城藝術學院那邊,李院長不是一直很看好你,希望你能去讀他的研究生?”
“之前是之前。”以寧慢慢攪動着碗裏的湯,聲音清晰而平穩,“現在我覺得,我應該出去看看。不僅是藝術管理,我還想系統地學點策展,接觸更國際化的視野和圈子。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或者倫敦藝術學院,都有很合適的。”
她列舉了幾所學校的特點和申請要求,顯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已經做過功課。
溫柏年沉吟片刻,看向女兒:“是因爲……臨淵那孩子嗎?”那天以寧被霍臨淵“接”回來,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臉色和狀態不對,做父母的怎麼可能察覺不到?更何況,後來一些風言風語也多少傳到了他們耳朵裏。
以寧握着湯勺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有些泛白。她抬起頭,迎上父親探究的目光,沒有躲閃,也沒有激動,只是很平靜地說:“不全是。但確實,我不想再留在南城了。這裏的一切……讓我覺得有點窒息。我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
她說的是實話。南城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殘留着與霍臨淵相關的記憶或陰影。那家他帶她去過(盡管只是順路)的馬場,那個他送來數學筆記的午後書房,甚至天空飄過的雲,都可能會讓她想起瑞士寄來的明信片上描述過的風景。更別提那些無處不在的、關於他和沈清瀾的傳聞,以及他本人帶來的、令人無所適從的壓迫感。
她需要空間,需要距離,需要一片全新的、沒有他印記的天空,來呼吸,來思考,來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而不是永遠活在他的影子裏,爲他歡喜爲他憂。
沈清婉眼中流露出心疼,還想說什麼,溫柏年卻抬手制止了她。
他看着女兒,那雙繼承自他的、平裏清澈懵懂的眼睛裏,此刻盛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堅決,甚至是一絲破釜沉舟般的冷冽。他的小公主,是真的長大了,也真的……受傷了。
作爲父親,他當然希望女兒永遠無憂無慮,留在身邊。但他更清楚,真正的庇護不是將她永遠藏在羽翼下,而是支持她去經歷風雨,長出屬於自己的、強韌的翅膀。
“想好了?”溫柏年沉聲問。
“想好了。”以寧點頭,語氣沒有絲毫猶豫。
“學校和研究方向,你自己定。需要家裏支持的地方,隨時開口。”溫柏年一錘定音,“不過,出去不是逃避。要學,就學出個樣子來。溫家的女兒,到哪裏都不能丟份。”
這話看似嚴厲,實則已是最大的支持與信任。
以寧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被她強行忍住。她用力點頭:“我會的,爸爸”
沈清婉見狀,也知道丈夫決定了,便不再反對,只是拉着以寧的手,細細囑咐起出國要注意的種種事項,又說起巴黎有哪些溫家的故交可以照應,絮絮叨叨,滿是不舍。
有了父母的支持,後續的事情推進得很快。以寧的學業背景優秀,溫家的背景加上得力的推薦信,申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一個爲期兩年的藝術策展與市場管理碩士,幾乎沒有任何懸念。籤證、住宿、行程安排,都有專人打理妥當。
在這期間,顧文軒約過她幾次。以寧沒有完全拒絕,但見面時,態度明顯比之前疏淡了許多。她不再與他深入討論藝術,只是禮貌性地聽聽,給出一些不痛不癢的意見。對於他暗示性更強的邀約,比如周末短途旅行或者以女伴身份出席某些晚宴,她都婉言謝絕了。
顧文軒似乎有些失落,但依舊保持着風度和體貼,只是關心她出國的準備,說些“巴黎藝術氛圍濃厚,適合你發展”、“可惜以後見面機會少了”之類的話,並鄭重表示,他在歐洲也有一些藝術界的人脈,如果需要幫助,隨時可以聯系他。
以寧客氣地道了謝,心中並無太多波瀾。顧文軒很好,但他的好,像隔着玻璃罩觀賞的暖爐,看得見溫度,卻感受不到真切的熱力。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藝術展被霍臨淵強行帶走後,她偶爾在顧文軒那溫潤的笑容背後,會捕捉到一絲極其短暫的、若有所思的陰沉,快得讓她以爲是錯覺。或許,霍臨淵那番警告,也並非完全空來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她壓下。無論如何,她都要離開了。南城的是是非非,她不想再沾染。
出發前一周,以寧收到了一條短信。沒有署名,來自一個陌生的國際號碼。
內容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巴黎不太平,多加小心。”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但那簡潔到近乎冷硬的句式,那不容置疑的告誡口吻,像極了那個人。
霍臨淵。
他知道了。他果然還是知道了。
以寧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心髒像被什麼東西攥了一下,悶悶地疼,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煩躁。他憑什麼?憑什麼在她決定離開、試圖擺脫一切的時候,還要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的存在,來施加他那無處不在的“關心”和“控制”?
她幾乎沒有猶豫,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按動,刪除了那條短信,然後拉黑了這個號碼。
做完這一切,她將手機扔到一邊,走到窗邊。窗外是南城陰鬱的冬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壓下雪來。
她不會再回頭了。巴黎不太平?那又如何。她的人生,總不能因爲可能存在的不太平,就永遠龜縮在看似安全的牢籠裏。這一次,她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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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子到了。
機場國際出發大廳裏永遠熙熙攘攘,彌漫着離別與啓程交織的復雜氣息。溫柏年和沈清婉都來送行,沈清婉眼眶紅紅的,拉着女兒的手一遍遍叮囑,從飲食起居到安全健康,事無巨細。溫柏年話不多,只是用力拍了拍女兒的肩,說了句“常打電話”。
陸晚意也來了,給了以寧一個大大的擁抱,在她耳邊低聲說:“寧寧,去了那邊,給我使勁開心!把什麼冰山、什麼溫吞水,統統忘掉!遇到金發碧眼的帥哥哥,別忘了拍照片給我鑑賞!”
以寧被她逗笑,用力回抱了她一下:“知道啦,你也是,好好照顧自己。”
顧文軒也來了,捧着一束清新的鈴蘭花。“一路平安,以寧。到了那邊,一切順利。”他將花遞給她,笑容溫和,眼神中帶着恰到好處的遺憾與祝福。
“謝謝。”以寧接過花,花香清雅。她看着顧文軒,忽然很認真地說:“文軒,也祝你一切順利。你做的藝術很有意義,堅持下去。”
這是她對他,最真誠也是最後的祝願。無關風月,只關乎對一個認真做事的人的欣賞。
顧文軒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意更深了些,點了點頭:“我會的。保持聯系。”
辦完登機手續,托運了行李,到了該過安檢的時候。
以寧再次擁抱了父母和陸晚意,對他們揮揮手,轉身走向安檢通道。她沒有回頭,背脊挺得筆直,步伐堅定。
通過安檢,來到登機口附近的休息區。距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停機坪上起起落落的飛機。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她拿出來看,是陸晚意發來的消息:“進去啦?別忘了我的帥哥哥照片!還有,自己多小心,有事隨時電話,24小時爲你開機!”
以寧笑了笑,回復了一個“好”字。她滑動着屏幕,指尖無意識地停頓在通訊錄的某個名字上——那個被她置頂了許多年,又在前不久被她取消置頂、甚至刻意忽略的名字。
沒有任何新消息。也沒有未接來電。
她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感覺。釋然?失望?還是早已預料到的平靜?
她關掉了手機,放入隨身的小包裏。
廣播裏開始通知她的航班登機。
以寧站起身,拎起隨身的小行李箱,最後看了一眼窗外這片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冬的陽光掙扎着從雲層縫隙透出些許慘白的光,落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再見了,南城。
再見了,那些溼的雨季、悶熱的夏季、金色的秋天,和總是短暫卻陰冷的冬天。
再見了,那些藏在迷宮裏的眼淚,馬場上的驚慌,數學題前的焦灼,病房外模糊的身影,成人禮璀璨又寂寞的燈光,拍賣會上心碎的誤會,藝術展裏強勢的涉……
再見,薄荷糖。再見,手帕。再見,雪花項鏈。
再見,……臨淵哥哥。
她轉過身,沒有再回頭,隨着人流,走向那扇通往登機廊橋的門。香檳色的羊絨圍巾拂過頸側,帶來柔軟的暖意。
飛機呼嘯着沖上雲霄,穿透厚厚的雲層,駛向遙遠的、陌生的歐洲大陸。機艙外是刺目的陽光和一覽無餘的碧空,與下方陰鬱的南城仿佛是兩個世界。
以寧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疲憊感如水般涌來,但心底某個角落,卻仿佛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正在緩緩鬆動、剝離。
她知道,前路未知,或許真有“不太平”。但這一次,是她自己選擇的路。無論風雨陽光,她都將獨自面對,獨自成長。
而在地面,機場某個不爲人知的VIP觀測室內,高大的落地窗前,一道沉默的身影已經佇立了許久。
霍臨淵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長大衣,肩頭似乎還帶着室外凜冽的寒氣。他手裏握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目光緊緊追隨着那架逐漸縮小、最終消失在雲層中的航班。
直到天空只剩下飛機劃過的一道漸漸淡去的白線,他才緩緩收回視線。
咖啡杯被放在一旁的大理石台面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艾倫。”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老板。”助理艾倫立刻上前。
“歐洲那邊,我們的人安排好了嗎?”霍臨淵問,目光依舊望着窗外空曠的天空。
“都安排好了。明暗兩組,二十四小時輪換,最高級別協議。溫小姐的住處、學校、常去路線,都已納入保護範圍。除非發生國家級別的沖突,否則絕對安全。”艾倫匯報得清晰簡潔。
霍臨淵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底深處,翻涌着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混合着擔憂、焦灼,以及一絲被強行壓抑的痛楚。
他知道她會走。從藝術展那天她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他親手將她推得更遠了。那條警告短信,是他最後一點徒勞的掙扎,明知無用,卻還是發了出去。
結果如他所料,石沉大海,甚至可能直接被拉黑。
這樣也好。他近乎自虐地想。離他遠點,安全些。在他把霍振和那些藏在暗處的毒蛇清理淨之前,離他越遠越好。
只是,心口那個位置,空落落的疼,伴隨着每一次呼吸,清晰而綿長。
他看着她飛走的方向,仿佛還能看見她轉身離去時,那挺直卻決絕的背影。
他的安寧,主動飛離了他的天空。或許,她從來就不該屬於他這片過於寒冷、危機四伏的夜空。
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等他掃平一切障礙,等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站在陽光下擁抱她,他會去把她找回來。
無論她在哪裏,無論她是否還在生氣,是否已經將他遺忘。
他都會找到她。
然後,再也不放手。
窗外,南城冬的天空,依舊陰鬱低沉。而遙遠的巴黎,等待溫以寧的,又將是一個怎樣的明天?
飛機穿透雲層,航行在平穩的對流層上。以寧在輕微的顛簸中,漸漸沉入睡眠。夢裏沒有迷宮,沒有眼淚,也沒有那個沉默的身影。只有一片廣闊無垠的、蔚藍如洗的天空,和腳下延伸向遠方、開滿不知名野花的原野。
她獨自一人,走在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