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土坯牆染成暖黃。
裴野推二八大杠進門時。
林靜姝正倚着門框盼着,指尖無意識摳着牆皮。
“回來啦!”她快步迎上去,目光直落在車後座鼓脹的布包上,眼裏藏不住好奇。
裴野笑着拎下布包遞過去:
“給你帶的好東西,拆開看看。”
林靜姝剛打開布包,就被那件棗紅色燈芯絨褂子攥緊了呼吸。
料子厚實軟糯,米白滾邊針腳細密,在夕陽下泛着柔光。
旁邊疊着的藏藍斜紋褲,版型一看就合身。
“這……這是給我的?”她抬頭看向裴野,聲音都帶着顫。
“不是給你給誰?”裴野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試試合不合身,不合身明天去公社換。”
林靜姝紅着臉,抱着衣裳躲進西廂房。
片刻後。
她推門出來。
棗紅色襯得她眉眼亮堂,清雅氣全然透出,沒了半分逃荒婦人的怯懦。
“真好看。”裴野看得眼睛都直了,快步上前幫她理好衣領褶皺,
“以後咱子好了,給你買更多鮮亮衣裳。”
林靜姝抿着嘴笑,眼眶卻悄悄泛紅。
她已經許久沒穿過這樣體面的成衣,更沒人這般把她放在心上,
低頭摩挲着衣角,甜意浸到骨子裏。
兩人進屋坐下,裴野看着她歡喜的模樣,
猶豫半晌,還是開口道:“靜姝,跟你說個事。”
林靜姝抬眸看他,眼裏還帶着笑意:“你說。”
裴野斟酌着措辭:“明天我得去趟鄰縣。
公社老陳說深山有批好山蘑黃芪,收價高,
但要自己對接生產隊,來回得十天半月。”
他怕她擔心,又補了句,“趁這趟多賺點,回來就給你跑戶口的事,爭取早點把結婚證辦下來。”
林靜姝的笑瞬間僵住,臉色漸漸發白,眼神也慌了。
她攥緊衣角,沉默好一會兒,才顫聲問道:“你……你是不是要去找清禾?”
裴野心裏咯噔一下,沒想到她會直接點破,下意識搖頭:
“不是,跟她沒關系,就是去收山貨。”
“真的?”林靜姝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裏滿是不安。
“我真不是去找她。”裴野避開她的目光,語氣卻有些心虛。
他不敢承認,怕她擔心,更怕自己找不到蘇清禾,
或是找到時她已遭遇不測,到時候不知該怎麼跟林靜姝交代。
他越否認,林靜姝心裏越沉。
她垂着眼,沉默半晌,
突然抬起頭,眼眶紅得像浸了血,聲音卻異常堅定:
“我沒瞎猜——清禾走前跟我說了,她要去鄰縣找她爹。”
裴野猛地一怔,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之前跟大隊長說‘她爹死在逃荒路上’,是我們編的瞎話。”
林靜姝的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
“從南邊逃荒出來,我帶着這麼大的丫頭,身無分文,不裝成寡婦帶娃,誰會收留我們?
只能編個可憐身世,博取同情好落腳。”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耗盡所有勇氣,看着裴野的眼睛說:
“清禾早就知道她爹的線索,讓你攢彩禮,就是爲了拿這筆錢當路費。
是我沒攔住她,讓她不告而別卷走了錢,這債該我來還。
裴野,你別去找她了,讓她安安穩穩地尋親吧。”
說到這兒,她猛地站起身,腰板挺得筆直,紅着眼眶卻語氣鄭重:
“彩禮錢我慢慢賺,一定還你。今晚我就搬回主屋,陪你睡。
我給你生孩子,給你持家務,把清禾欠你的,都補上。”
這話一出,裴野徹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棗紅色的褂子還穿在身上,襯得她臉色發白,
眼神裏卻全是豁出去的決絕,半點沒有輕浮的意思,只透着走投無路的愧疚。
他連忙起身,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你瘋了?我從未想過要讓你這樣‘還債’。
清禾要去找她爹,也是身不由己,那筆錢就算我幫她的,不用還了。”
“可她占了你的心思,還卷走你的錢,耽誤了你娶媳婦。”
林靜姝的眼淚終於掉下來,砸在手背上滾燙,
“你本來能攢夠錢娶個正經媳婦的,現在卻因爲她……”
“別胡說。”裴野打斷她,語氣軟了下來,
“我本想瞞着你去找她,怕你擔心路上不太平。
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了。
我去收山貨是真的,順便幫你尋尋她的消息,
這樣你也能安心,總不能讓你一直懸着心。”
“我問你,既然清禾去找她爹,你們倆爲什麼不一起走?
有她爹罩着,總比在這兒看人臉色強。”
“我不能走。”林靜姝抹了把淚,聲音低下去,帶着濃濃的感激,
“我倆走投無路時,是你讓我們在你家西廂房安身,給我們一口熱飯吃,這份情我記着。
何況清禾卷了你的錢溜了,還欠着你的情,我得留在這兒,把這些都還清了,才能安心。”
裴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他現在明白爲什麼前世他將自己的所有憤怒都發泄在她身上。
她還會一如既往的對他好,原來都是爲了還債。
他伸手把林靜姝攬進懷裏。
她的身子很輕,微微發顫,像寒風裏瑟縮的葦草,卻偏要硬撐着長出韌性。
他拍着她的後背,語氣溫柔:“傻婆娘,我怎麼會怪你?她要去找她爹,是正經事。
我護着你,是因爲我想跟你過子,不是爲了占便宜。”
林靜姝靠在他懷裏,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襟,卻沒再說話。
她還有好多話沒說,想說蘇清禾不是她的女兒,
想說自己是受了人托付才帶着她逃荒,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還是不敢,怕這些秘密說出來,會牽扯出自己的身世,
讓她剛抓住的這點歸屬感,又從指縫裏溜走。
裴野看着她眼底的不安,知道她還有秘密沒說。
但他沒追問,他願意等,等她哪天徹底放下心防,主動告訴他。
他抬手幫她順了順後背的碎發,正想開口說句寬心話,
隔壁突然傳來肖楠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的娃!我的狗剩啊!誰把我的娃抱走了!”
那聲音尖銳得像要劃破夜空,帶着絕望的哭嚎,一下子打破院子裏的靜謐。
裴野和林靜姝同時僵住,猛地抬頭看向院牆外。
只聽見肖楠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混着哭喊越來越近:
“靜姝姐!裴野!你們看見我的狗剩沒?
我就去個茅房的功夫,一轉眼娃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