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半，溫泉谷靜得像座墳墓。
姬浩趴在那棵歪脖子樹的樹杈上，已經數了四百下自己的心跳——這是他在確認周圍是否真的有活物在監視。結果很讓人安心：除了谷底火鱗蟒在洞裏翻身時鱗片摩擦的窸窣聲，就只有風刮過枯草的嗚咽。
“可以了。”他對自己說，然後像片落葉般滑下樹。
懷裏揣着三樣東西：外公的木雕小人（從石瞎子那兒得來的那個）、青銅指環、還有斷劍。地圖他已經背得滾瓜爛熟，連哪段路有幾塊絆腳的石頭都記清楚了。
目標：溫泉谷最深處，外公姜桓的秘密藏身處。
據母親在夢裏說的，藏身處就在那片有地基的廢墟下面。但姬浩白天已經仔細檢查過，廢墟除了幾塊碎磚和半截陶罐，什麼都沒有。
除非……入口不在地上。
他走到溫泉邊。水面在月光下泛着銀色的波紋，硫磺味混着夜風的涼意，鑽進鼻子有點嗆。姬浩蹲下，伸手攪了攪水——水溫比白天低了些，但依舊溫熱。
地圖上標注的入口位置，就在這片溫泉的正下方。
“不會真要潛水吧？”姬浩嘀咕一聲，開始脫衣服。外衣、褲子、草鞋，一件件疊好放在燥的岩石上。最後只剩下貼身的短褲，還有綁在腿上的皮鞘——裏面着石刀和幾削尖的木刺。
十一月末的東荒，夜裏溫度能凍死人。但溫泉周圍的地面還殘留着白天的餘溫，光腳踩上去不至於立刻失去知覺。
姬浩活動了一下手腳，深吸一口氣，縱身跳進溫泉。
“噗通。”
水花不大。他像條魚一樣往下潛，眼睛在水裏睜開——得益於薪火改造過的體質，他的夜視能力在水下也能維持一小段時間。
溫泉底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長滿了滑膩的水藻。姬浩沿着記憶中的方向摸索，指尖在岩壁上劃過，尋找人工開鑿的痕跡。
十息，二十息，三十息……
肺開始發脹。他強迫自己冷靜，繼續摸索。就在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指尖觸到了一處異常——岩壁上有個圓形的凹陷，大小剛好能放進一個拳頭。
凹陷中央，是個火焰形狀的刻痕。
姬浩立刻想起青銅指環。他摸出指環，嚐試按進凹陷裏。
嚴絲合縫。
然後指環開始自己轉動，左三圈，右兩圈——和打開祠堂石碑下那個青銅匣子時的順序一模一樣。
“咔嚓。”
岩壁內部傳來機關轉動的聲音。緊接着，凹陷旁邊的岩壁緩緩滑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剛好夠一個人擠進去。
更神奇的是，洞口似乎有某種力量，把周圍的水都排開了，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姬浩沒猶豫，立刻鑽進去。
洞內是條向下的石階，鑿得很粗糙，但能走。石壁上有發光的苔蘚，提供着微弱的光線。空氣裏有股陳腐的泥土味，混着淡淡的……藥草香？
他沿着石階往下走，大概走了三十多級，眼前豁然開朗。
是個石室。
不大，約莫兩丈見方，四壁都是天然岩石，但被打磨得很平整。石室中央有張石桌，桌上擺着幾樣東西：一盞熄滅的油燈、一個打開的青銅盒子、還有幾卷用獸皮捆着的書簡。
石桌旁，有具盤坐的骸骨。
骸骨已經白骨化，穿着破爛的麻布衣服，但還能看出是男式。骸骨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指骨間攥着個東西——是塊玉牌，白色，正面刻着“姜”字。
外公姜桓。
姬浩走到骸骨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外公，”他低聲說，“外孫姬浩，來看您了。”
骸骨自然沒有反應。但姬浩磕完頭抬起頭時，發現骸骨手中的玉牌，微微亮了一下。
緊接着，石室四壁那些發光的苔蘚，突然全部熄滅。
黑暗降臨。
姬浩瞬間進入戰鬥狀態，拔出斷劍橫在前，同時催動薪火——眉心那團混沌色火焰印記亮起，提供着唯一的光源。
然後他看見，石室的地面上，浮現出無數發光的線條。
線條縱橫交錯，組成復雜的圖案，像是某種陣法。而在陣法中央，緩緩升起三個……石頭人？
不，不是完全的人形。是粗糙的石塊拼湊成的類人形體，大約到姬浩口高，沒有五官，但“手臂”和“腿”的輪廓很清晰。每個石人口都嵌着一塊發光的晶體，顏色分別是紅、藍、黃。
“石傀陣……”姬浩想起地圖上的標注，“踏坤位，避離火，石傀自眠。”
可坤位在哪兒？離火又是什麼？
沒時間細想了。三個石傀已經動了起來。紅色石傀最快，像顆炮彈一樣沖過來，石拳帶着破空聲砸向姬浩面門。
姬浩側身躲過，反手一劍砍在石傀手臂上——
“鐺！”
火星四濺。石傀手臂上多了道白痕，但沒碎。反倒是反震力震得姬浩虎口發麻。
好硬的石頭！
藍色石傀這時也動了。它沒直接攻擊，而是張開“嘴”——如果那算嘴的話——噴出一股寒氣。寒氣所過之處，地面結起白霜，連空氣都仿佛被凍住了。
姬浩急忙後跳，但還是被寒氣擦到左小腿。瞬間，整條腿像是被無數針扎一樣刺痛，動作慢了半拍。
黃色石傀趁機動了。它沒沖也沒噴，而是重重一跺腳——
地面震動。
不是誇張的形容，是真的在震。石室地面像波浪一樣起伏，姬浩站立不穩，差點摔倒。而紅色石傀已經再次沖來，石拳直搗口。
危急時刻，姬浩福至心靈。他想起《軒轅導引術》裏的一段口訣：“地動山搖，其在坤。坤位穩固，則陣自破。”
坤位……坤爲地，主靜，方位屬西南。
他目光掃過地面那些發光的線條。果然，在石室西南角，有一塊區域的線條格外密集，而且全部匯聚向一點。
那裏就是陣眼！
但怎麼過去？三個石傀堵在路中間，硬闖肯定不行。
姬浩一咬牙，做出個大膽的決定：不躲了。
他站在原地，任由紅色石傀的拳頭砸向自己。但在拳頭即將命中的瞬間，他突然蹲下，不是往後蹲，是往前——整個人從石傀腋下鑽過去，同時斷劍向上斜撩，不是砍石傀，是砍它口那塊紅色晶體。
“咔嚓！”
晶體應聲碎裂。
紅色石傀的動作瞬間僵住，然後“轟隆”一聲散架，變成一堆普通石塊。
解決一個！
但藍色和黃色石傀已經包抄過來。藍色石傀噴出更濃的寒氣，黃色石傀再次跺腳，這次震得更狠，石室頂上都開始掉碎石。
姬浩在震動中踉蹌前行，眼睛死死盯着西南角的陣眼。還有十步……八步……五步……
藍色石傀的寒氣追了上來，這次噴中了姬浩的後背。刺骨的冰寒瞬間穿透皮肉，幾乎要凍僵骨髓。姬浩的動作明顯變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三步……兩步……
黃色石傀第三次跺腳。這次震得整個石室都在搖晃，地面裂開數道縫隙。姬浩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
但他順勢一個翻滾，剛好滾到西南角陣眼的位置。
就是現在！
姬浩用盡最後力氣，將斷劍狠狠進陣眼中心那個光點匯聚處。
“轟——！！！”
所有發光線條同時炸裂，化作無數光點消散。藍色和黃色石傀口的晶體同時熄滅，然後像被抽掉骨頭似的癱倒在地，也散成一堆石頭。
石傀陣，破了。
姬浩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後背還殘留着寒氣，左腿的刺痛也沒完全消退，但至少……活下來了。
他撐着斷劍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回石桌旁。
油燈還擺在那裏。姬浩嚐試點燃——火折子浸了水不能用，但他還有薪火。指尖冒出一簇火星，點在燈芯上。
“噗。”
油燈亮了。
柔和的光照亮了整個石室。姬浩這才看清，石桌後面還有個小書架，上面整齊碼放着幾十卷獸皮書簡。書架旁有個兵器架，上面掛着幾件武器：一把長弓、一壺箭、還有柄短矛。
但最吸引姬浩注意的，是石桌中央那個打開的青銅盒子。
盒子很淺，裏面只放着一本書。書的材質很奇怪，不是紙也不是獸皮，而是一種半透明的、像是玉片串成的東西。書封上用上古文字寫着四個字：
《百草圖鑑·全本》。
姬浩呼吸一滯。他手裏那本《百草圖鑑》是殘篇，只有辨認草藥的基礎知識。而全本……據母親說，裏面記載了人族上古所有醫藥知識，從種植到炮制，從治病到解毒，甚至還有用草藥輔助修煉的法門。
他小心翼翼拿起玉書。書很輕，但入手溫潤。翻開第一頁，上面的文字自動映入腦海——不是閱讀，是直接理解：
【人族醫藥，始於神農。百草嚐遍，方知藥性。今錄於此，以傳後世。凡我族人，當以此書濟世活人，不可用以害命。違者，天譴之。】
接着是目錄：卷一·草木篇、卷二·礦物篇、卷三·蟲獸篇、卷四·丹藥篇、卷五·毒理篇……
整整五卷，每卷又分若章。信息量太大，姬浩一時消化不了，只能先收起來。
他繼續翻看石桌上的其他東西。青銅盒子旁邊，還有個小點的木盒，打開後裏面是幾塊顏色各異的礦石，以及幾個小瓷瓶。瓶身上貼着標籤：“止血散”“解毒丸”“辟谷丹”。
辟谷丹？姬浩眼睛一亮。這玩意兒他聽說過，吃一顆能頂三天飯，是修煉者長途跋涉的必備之物。石村這種地方，本不可能有。
他數了數，辟谷丹有三瓶，每瓶十顆。夠用一個月了。
再打開書架的獸皮書簡。大部分是外公的手札，記錄了他對幽冥族、貪噬之主的研究，還有一些石村的歷史秘辛。姬浩快速瀏覽，找到幾條關鍵信息：
“幽冥族並非本界原生種族，乃十萬年前隨貪噬之主跨界而來。其族以吞噬魂魄爲生，尤愛人族純淨之魂。”
“石村之下，確有封印。但封印已瀕臨崩潰，需每隔十年以純淨魂魄加固。幽冥族借此建立獻祭體系，實則是在加速封印崩潰——他們想徹底釋放貪噬之主，以換取其賜予的‘永生’。”
“吾女姜月（姬浩母親）身懷特殊血脈，魂香天然，已被幽冥族盯上。吾欲帶其逃離，但石瞎子告密，計劃敗露。吾被迫將月兒嫁與姬長風，以普通村婦身份隱藏。然終究……”
後面的字跡很潦草，還有被水漬暈開的痕跡。姬浩能想象外公寫下這些時的心情。
他繼續翻，找到了一卷專門講“魂香”的書簡：
“魂香者，靈魂純淨至一定程度外顯之象。天然魂香罕見，萬中無一。然幽冥族有秘法，可用‘噬魂蟲’強行提升魂質，制造僞魂香。此法速成，但被施術者魂魄將永久受損，三月內必魂飛魄散。”
姬浩手一抖，書簡差點掉地上。
三個月……小雨被選爲祭品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如果她真的被用了那種秘法……
他不敢想下去。
“冷靜。”他對自己說，“先找解決辦法。”
繼續翻。在書簡最後，他找到了一段關於“淨化魂香”的記錄：
“天然魂香不可逆，但僞魂香可解。需三味主藥：龍血草（生於極陽之地）、冰魄花（長於極陰之處）、幽冥蓮（唯貪噬之主封印周邊偶現）。以此三藥煉成‘淨魂丹’，連服七，可驅除噬魂蟲，修復魂魄。”
龍血草、冰魄花、幽冥蓮。
姬浩默默記下。龍血草可能在溫泉谷這種地熱區域找到；冰魄花……聽說北邊有座終年積雪的“寒冰山”，也許那裏有；最麻煩的是幽冥蓮，要靠近貪噬之主的封印——也就是石村地下——才可能找到。
但至少，有希望。
他把有用的書簡全部打包，用油布裹好。然後走到兵器架前，取下長弓和箭壺。弓是反曲弓，弓身烏黑，不知道什麼材質，但入手沉重，弦是某種獸筋，繃得很緊。箭有十二支，箭頭是青銅的，刻着破甲符文。
短矛他也拿了。矛身是硬木，矛頭是打磨過的黑曜石，邊緣鋒利得能割斷頭發。
武裝完畢，姬浩回到外公骸骨前，再次跪下。
“外公，”他說，“您沒做完的事，外孫接着做。您沒救成的人，外孫去救。您放心，石瞎子、幽冥族、還有地底下那玩意兒……一個都跑不了。”
他伸手，想取下外公手中的玉牌。但手指剛觸到玉牌，異變突生——
玉牌爆發出刺目的白光。白光中，一道虛幻的身影緩緩浮現。
是個老人，須發皆白，但眼神銳利如鷹。他穿着簡單的麻衣，腰間掛着藥囊，手裏拄着木杖。
姜桓的殘魂。
“終於來了。”老人開口，聲音直接在姬浩腦海裏響起，“比我想的晚了些，但總算來了。”
“外公？”姬浩愣住。
“別說話，聽我說。”姜桓的殘魂語速很快，“時間不多，這道殘魂只能維持一盞茶時間。第一，石瞎子不可信，他早已投靠幽冥族，我當年就是被他出賣。第二，幽冥族在石村地下建有‘魂牢’，所有被獻祭者的殘魂都被囚禁在那裏，包括你娘。第三，想徹底解決貪噬之主，光靠薪火不夠，需要‘軒轅劍’完整版——劍身就在禁地深處的傳承殿裏，但劍靈已經沉睡，需要以人族氣運重新喚醒。”
信息一個比一個震撼。
“人族氣運……怎麼喚醒？”
“聚集人心。”姜桓說，“當足夠多的人族相信你、追隨你，當你真正代表人族的意志時，氣運自會匯聚。這是人皇當年留下的後手——薪火傳承者，本就是下一代人皇的候選。”
姬浩腦子嗡嗡作響。人皇？他？
“別急着否定。”姜桓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你身上流着姜氏和姬氏的血，這兩族都是軒轅人皇的直系後裔。再加上你覺醒了薪火……這就是命，躲不掉。”
頓了頓，老人又說：“最後，送你一樣禮物。”
殘魂伸出手指，點在姬浩眉心。
一股龐大的信息流涌入腦海。不是文字，是經驗——關於草藥辨識、丹藥煉制、毒理應用的經驗，還有一套完整的……弓術？
《追月箭訣》——姜氏祖傳箭術，共九式，練至大成可射落星辰。
姬浩感覺自己的手、眼、乃至整個身體，都仿佛被重新塑造了一遍。那些關於草藥的細微差別、關於弓箭的發力技巧，像是與生俱來般烙印在肌肉記憶裏。
“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姜桓的殘魂開始變淡，“記住，人族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外族，而是自己人的背叛和麻木。想點燃薪火，先要點燃人心。”
話音落下，殘魂徹底消散。
玉牌“啪”地一聲碎裂，化作齏粉。
石室重歸寂靜。
姬浩跪在那裏，久久沒有起身。腦海裏回蕩着外公的話：點燃人心……聚集氣運……喚醒軒轅劍……
還有救小雨需要的三味藥。
他緩緩站起，把打包好的書簡背在背上，長弓挎在肩頭，箭壺和短矛掛在腰間。最後看了眼外公的骸骨，他深深鞠躬。
“外公，我走了。”
轉身，沿着來時的石階返回。
爬出溫泉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
姬浩穿上衣服，把溼漉漉的頭發擰。懷裏揣着《百草圖鑑》全本，腦子裏裝着《追月箭訣》和無數醫藥知識，背上背着外公一生的研究。
他現在很富有，富得流油。
但也更窮了——時間只剩兩個月，要救小雨、要破幽冥族、要對付貪噬之主、還要……成爲人皇？
“一步一步來。”他對自己說，目光看向石村方向，“先解決眼前的麻煩。”
比如，怎麼從幽冥族使者手裏，搞到活着的噬魂蟲。
比如，怎麼在高級使者來之前，把石瞎子這個內鬼處理掉。
比如，怎麼在所有人都麻木等死的時候，點燃第一簇反抗的火苗。
問題很多。
但姬浩笑了。
有問題，才有解決的方向。
總比在絕望中腐爛強。
他邁開步子，朝石村走去。晨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柄出鞘的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