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石村的狗都睡死了。
姬浩趴在他家屋頂那個“瞭望口”邊上，嘴裏嚼着半片“斂息葉”——這是《百草圖鑑》裏記載的草藥，嚼碎了含在舌下，能讓呼吸聲輕得像羽毛落地，體溫降低半度，連心跳都能僞裝成冬眠土撥鼠的節奏。
他已經趴了整整一個時辰。
下面院子裏，父親姬長風的鼾聲規律得像打更。屋裏，姬雨翻身的頻率比昨晚少了三分之一——藥效在加深，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遠處的祠堂後院，燈火通明。四個守衛靠在柵欄上打盹，但每隔半刻鍾，就會有一個幽冥族使者在院子裏巡視一圈，手裏提着那盞綠油油的燈籠，燈光掃過每個籠子，像是在清點貨物。
姬浩的目光鎖定在那個灰袍使者身上。
新面孔，銀面具，走路時右肩微沉——不是受傷，是袍子下面藏着東西。姬浩用《追月箭訣》裏練出的眼力，在五十步外看清了那東西的輪廓:是個巴掌大的黑玉匣子，匣蓋上有細密的透氣孔。
噬魂蟲的飼養盒。
目標確認。
姬浩緩緩吐出一口氣，白霧在寒冷的夜空中瞬間消散。他從懷裏摸出個小皮囊，倒出幾顆黃豆大小的黑色藥丸——這是他用外公藏身處裏的藥材，按照《百草藥鑑·毒理篇》的配方臨時趕制的“醉夢散”。
效果很簡單:捏碎後撒在空氣中，聞到的人會陷入深度睡眠，做夢做得口水直流，雷劈都醒不了。缺點是藥效只有一刻鍾，而且對幽冥族效果減半——那些家夥的鼻子結構和人族不太一樣。
“夠了。”姬浩低聲自語，把藥丸分裝在三個小紙包裏。
計劃分三步:
第一步，用醉夢散放倒守衛和巡視的使者——但得留一個清醒的，不然沒人去通風報信，怎麼調虎離山？
第二步，趁亂摸進灰袍使者的住處，偷噬魂蟲，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關於“魂香秘法”的記錄。
第三步，在高級使者到達前，給石瞎子準備一份“大禮”。
很冒險，但姬浩算過概率:成功率六成，死亡率三成，剩下一成是“天知道會怎樣”。在石村活了十六年，這是他算過的最高勝率。
該動了。
姬浩像片影子般滑下屋頂，落地時前腳掌先着地，然後是腳跟，最後整個腳掌緩緩壓下——這套動作他現在做得比貓還輕。
他貼着牆移動，避開月光能照到的地方。石村的夜晚很安靜，只有風聲和偶爾的狗吠。但在姬浩耳中，這個世界充滿了聲音:守衛打哈欠的摩擦聲、蟲子在地下爬行的窸窣聲、甚至能聽見祠堂後院那些孩子不均勻的呼吸聲。
《軒轅導引術》第三層帶來的五感強化，比他預想的還要好用。
快到祠堂時，姬浩爬上那棵老槐樹。從這個角度，他能看清整個後院布局:十一個籠子呈環形排列，灰袍使者的住處就在院子東側那間單獨的石屋裏，門口掛着兩串黑色骨鈴——那是警報器，碰一下就會響。
守衛四個，兩個在門口打盹，兩個在院子裏踱步。灰袍使者剛巡視完一輪，正往自己屋子走。
時機剛好。
姬浩從懷裏掏出彈弓——這是他用硬木和獸筋自制的，射程三十步，精度一般，但勝在沒聲音。他裝上第一顆醉夢散藥丸，用油紙包着，瞄準院子中央那堆篝火。
“嗖。”
藥丸準確落入火堆，“噗”地一聲輕響，炸開一團淡紫色的煙霧。煙霧迅速擴散，帶着甜膩的花香。
“什麼味兒？”一個守衛吸了吸鼻子，然後眼神開始渙散，“好香……像……像我娘做的桂花糕……”
話沒說完，人已經癱倒在地，鼾聲如雷。
另外三個守衛相繼中招，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連籠子裏的孩子們呼吸都變得更沉了——醉夢散對意識模糊的人效果加倍。
但灰袍使者停下了腳步。
他猛地轉身，銀面具下的鼻子動了動，然後迅速從懷裏掏出一塊黑布捂住口鼻，同時厲聲喝道:“誰？！”
姬浩心裏一凜。果然，幽冥族對藥物有抗性。
不過，計劃本來就沒指望能放倒他。
“使者大人！”一個驚慌的聲音從祠堂前院傳來，是石虎，“不好了！村北發現可疑人影，往禁地方向去了！”
灰袍使者身形一頓:“幾個人？什麼特征？”
“就一個，黑衣，身手很快！我爹已經帶人去追了，但怕人手不夠，讓我來請您……”
調虎離山，開始了。
姬浩在樹上咧嘴笑了。石虎這蠢貨演技不錯，台詞背得一字不差——當然，這得歸功於林月那包“實話粉”的殘餘效果，以及石猛抵在他後腰上的那削尖木矛。
灰袍使者顯然上當了。他猶豫了三息——姬浩數着——然後快速吩咐:“你看好這裏，我去去就回。若有異常，立刻發信號。”
“是！”石虎點頭哈腰。
灰袍使者轉身，黑袍一展，整個人像只大蝙蝠般掠出院子，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好，魚上鉤了。
姬浩從樹上滑下，躡手躡腳地摸到院子東側。石虎已經按照計劃，把昏睡的守衛拖到角落，僞裝成偷懶睡覺的樣子。見姬浩過來，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浩、浩哥，我都按你說的做了……”
“做得不錯。”姬浩拍拍他肩膀，順手把最後一包醉夢散粉末拍進他領口，“睡吧，明天醒來，就當做了個噩夢。”
石虎眼睛一翻，軟倒在地。
現在，院子清場了。
姬浩走到灰袍使者的石屋前。門口的黑色骨鈴在夜風中微微晃動，但沒發出聲音——林月提前在上面塗了層樹膠，把鈴舌粘住了。這姑娘的手藝，真是越來越讓人放心。
門沒鎖。幽冥族大概覺得，在石村這地方，沒人敢動他們的東西。
姬浩推門進去。
屋裏陳設簡單:一張石床，一張桌子，一個櫃子。桌上擺着幾卷獸皮書簡，還有那盞綠油油的燈籠。櫃子上鎖了，但鎖是老式的銅鎖，姬浩用石刀三下五除二就捅開了。
櫃子裏分三層。上層是些瓶瓶罐罐，標籤上寫着幽冥族文字，姬浩用真言火種辨認:“腐骨粉”“迷魂散”“噬心蠱”……沒一個好玩意兒。
中層是幾件換洗的灰袍，還有那塊銀面具。姬浩拿起面具看了看，背面刻着細小的符文，似乎是某種身份標識。
下層，就是那個黑玉匣子。
姬浩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拿出來。入手冰涼，能感覺到裏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他輕輕打開一條縫——
“嘶！”
一道黑影閃電般竄出，直撲他面門。
姬浩反應極快，左手一抬，兩手指精準地夾住了那東西。是條小指粗細的黑色蟲子，身體半透明，能看到裏面流動的暗綠色體液。蟲子頭部沒有眼睛，只有一張圓形的口器，裏面布滿細密的尖牙，此刻正瘋狂扭動，試圖咬他的手指。
噬魂蟲。
姬浩從懷裏掏出個特制的小竹筒——這是用“驅蟲木”掏空做的，內壁塗了層“鎮魂草”汁液，專門用來關這東西。他把蟲子塞進去，蓋緊塞子，蟲子在裏面撞擊筒壁，發出“咚咚”的悶響。
搞定一個。
但匣子裏不止一條。姬浩數了數，總共七條，其中三條明顯比其他的大一圈，顏色也更暗。他全部收走，一個不留。
正要合上櫃子，眼角瞥見最下層角落裏，還有卷用黑絲線捆着的獸皮。他拿出來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幽冥族文字，還配着圖解。
是真言火種翻譯過來的內容:
【魂香催化秘術·完整版】
【材料:噬魂蟲成蟲七條、純淨魂體一名、輔助藥劑如下……】
【步驟:每寅時、午時、亥時，以蟲液塗抹魂體後頸，輔以攝魂咒文，連續七。七後，僞魂香成型，魂體將進入‘愉悅服從’狀態，持續三月。三月期滿，魂體崩解，可提取‘魂精’，用於滋養聖主或提升己身修爲。】
姬浩的手在發抖。
不是怕，是怒。
這幫畜生，把人當藥材用。七天的折磨，三個月的行屍走肉，最後魂飛魄散，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他把獸皮卷揣進懷裏。這是證據，以後用得着。
又在屋裏搜了一圈，找到個小錢袋，裏面裝着十幾枚幽冥族的“魂幣”——一種用魂魄碎片熔鑄的貨幣，對修煉魂道的人有大用。姬浩不客氣地笑納了。
臨走前，他看了眼桌上那些獸皮書簡。大部分是幽冥族的修煉法門，陰邪得很，他不感興趣。但其中一卷標題引起了他的注意:
【東荒封印監測報告·第十七年】
打開一看，裏面記錄着石村地下封印的詳細數據:能量波動、裂縫擴張速度、下一次大規模獻祭所需魂力估算……
在報告的最後一頁，有一行用朱砂寫的小字:
【封印崩潰倒計時:兩年七個月三天。屆時聖主蘇醒，東荒將成爲吾族新的牧場。加速獻祭進程，務必在期限前湊足十萬純淨魂體，以供聖主完全恢復。】
十萬魂體。
姬浩算了算。整個石村才三百多人，東荒像石村這樣的人族聚居點，大概有幾十個。就算全獻祭了，也湊不夠十萬。
除非……他們打算擴大範圍，把更遠地方的人族也圈進來。
“胃口真大。”姬浩冷笑，把報告也收走。
該撤了。
他走出石屋，反手帶上門。院子裏的守衛還在酣睡，孩子們也睡得很沉。姬浩走到姬雨的籠子前，蹲下來，隔着柵欄看妹妹。
姬雨蜷縮在角落裏，小臉在月光下蒼白得透明。她後頸那圈光暈，比昨晚又亮了一些。
“再堅持幾天，”姬浩輕聲說，“哥很快就能救你了。”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裏面裝着他剛配的“寧神露”——用龍血草嫩葉加幾種安神草藥熬的，能暫時安撫被噬魂蟲侵蝕的魂魄。瓶口很細，他從柵欄縫隙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滴了兩滴在妹妹嘴唇上。
姬雨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眉頭舒展開一些。
夠了。
姬浩起身，快速離開院子。經過石虎身邊時，他踢了踢這蠢貨的屁股:“醒醒，該換崗了。”
石虎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姬浩，嚇得一哆嗦:“浩、浩哥……”
“記住，”姬浩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今晚你一直在巡邏，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灰袍使者問起來，就說一切正常。明白？”
“明、明白！”
“很好。”姬浩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扔給他，“這是解藥，能緩解你爹的腿疼。好好辦事，以後還有。”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這套他玩得越來越熟了。
離開祠堂區域，姬浩沒直接回家，而是繞到村西頭的廢井。石猛和林月已經在那兒等着了。
“怎麼樣？”林月急聲問。
姬浩掏出竹筒，搖了搖，裏面傳來“咚咚”的撞擊聲:“七條，全到手。還有這個——”
他把獸皮卷和監測報告遞過去。
林月借着月光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白:“這幫畜生……他們想把整個東荒的人族都……”
“所以咱們得更快。”姬浩說，“石猛，你那邊呢？”
石猛咧嘴一笑，從背後卸下個大包袱:“按你說的，把祭司家倉庫裏那批‘糧’全換了。白米換成麩皮，醃肉換成風的鼠肉，精鹽換成苦鹽。老東西明天吃飯，肯定吃得臉都綠。”
姬浩點頭。糧是幽冥族給祭司和其親信的“福利”，區別於普通村民吃的豬食。換掉它們，一是制造內部矛盾，二是……他有個更大膽的計劃。
“林月，噬魂蟲體液提取出來了嗎？”
“提取了三條的量。”林月從懷裏掏出個小玉瓶，“夠調配十人份的‘擬魂香’。但浩子，你真要用在自己身上？萬一出問題……”
“不會出問題。”姬浩接過玉瓶，“《百草藥鑑》裏記載了中和噬魂蟲毒性的方法，加上我的薪火體質，扛得住。關鍵是，我必須混進候補者裏，才能近距離保護小雨，也才能摸清幽冥族的全盤計劃。”
他頓了頓，看向兩人:“明天，高級使者就該到了。到時候會重新檢測魂質，我會用擬魂香僞裝成‘中等偏上’的水平，頂替鐵匠家二小子的位置。你們倆……”
“制造混亂，引開注意力。”石猛接話，“明白。但浩子，你進去之後，怎麼跟我們聯系？”
姬浩從懷裏掏出個小木盒，打開，裏面是十幾顆黃豆大小的紅色藥丸:“這是‘同心丸’，我新調的。吃下去後，十二個時辰內，只要在十裏範圍內，咱們能隱約感應到彼此的方位和情緒狀態。但記住，每人最多連續吃三顆，否則會損傷心神。”
他分給兩人各三顆:“緊急情況時用。平時盡量別吃，這玩意兒有副作用——石猛，特別是你，吃了可能會特別想啃樹皮。”
石猛臉一垮:“爲啥就我？”
“因爲你屬豬。”林月難得開了個玩笑。
三人又商量了些細節。月亮已經西斜，快天亮了。
“該撤了。”姬浩站起身，“記住，明天不管發生什麼，保持冷靜。高級使者來了，是危機，也是機會——他們人越多，破綻也越多。”
分開前，林月突然叫住他:“浩子。”
“嗯？”
“小心。”姑娘看着他，眼神復雜，“你要是死了，小雨就真沒指望了。”
姬浩笑了:“放心，我命硬。石村這破地方養了我十六年，沒道理死在外人手裏。”
他轉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
回家的路上，姬浩摸了摸懷裏的噬魂蟲竹筒，又摸了摸那卷獸皮秘術。
魚兒已經咬鉤，網也撒開了。
接下來，就是等大魚上鉤，然後……收網。
希望那張網夠結實。
他在心裏默默計算:擬魂香需要三個時辰調配，吞服後要一個時辰生效。高級使者大概午時到，檢測在未時開始。
時間，剛剛好。
推開家門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父親姬長風坐在灶台邊，正在磨那把斷劍。見兒子回來，他抬頭:“成了？”
“成了。”姬浩把竹筒放在桌上，“七條，活的。還順了點別的東西。”
姬長風看了眼竹筒，又看看兒子:“接下來？”
“吃藥，睡覺，然後……”姬浩咧嘴，露出白牙，“去當祭品。”
老人沉默片刻，最後只是點點頭:“鍋裏有熱水，擦把臉再睡。你娘以前說，大事的人，臉要淨。”
姬浩舀水洗臉。冰涼的水潑在臉上，讓人清醒。
他看着水盆裏自己的倒影。十六歲的少年，眉眼間已經有了硬朗的輪廓，眼神裏有種超出年齡的沉穩，還有……一團火。
薪火在燃燒。
“爹，”他突然說，“如果這次我回不來……”
“那我去。”姬長風打斷他，手裏的磨刀石有節奏地劃過劍身，“你娘等了我十年，我再等她十年，也沒什麼。”
姬浩鼻子一酸，重重點頭，沒再說話。
他走進裏屋，躺到床上。妹妹在旁邊的鋪上睡得很沉，呼吸均勻。
姬浩從懷裏掏出擬魂香——那是種淡紫色的膏體，聞起來有股甜膩的花香，混着噬魂蟲體液特有的腥氣。他挖了一小塊，用水送服。
味道很怪，像腐爛的蜂蜜。
藥效很快。他感覺身體開始發熱，意識變得模糊，後頸處傳來輕微的刺痛——那是擬魂香在模擬魂香外顯的效果。
閉上眼睛前，他最後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黎明將至。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