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裏的火快熄了,只剩下幾點暗紅的炭還在苟延殘喘。姬浩盯着那點光,已經盯了一盞茶的時間。
他在等。
等父親開口,等妹妹睡熟,等屋外那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離開——石虎那蠢貨已經在對面牆蹲了半個時辰,大概以爲自己的屏息術天下無雙,殊不知他喘氣的聲音大得像拉風箱。
終於,牆傳來石子滾落的聲音,腳步聲漸遠。石虎回去交差了。
姬浩沒動,又數了五十次心跳。
確認安全。
他起身,走到床邊。姬雨蜷縮在薄毯裏,眉頭緊皺,小嘴微微翕動,在做噩夢。姬浩給她掖了掖毯角,手指無意間碰到妹妹的額頭——
燙。
不是發燒那種燙,是另一種……像是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姬浩心裏一沉,想起白天選拔時幽冥使者說的“特殊魂香”。
他輕輕掀開毯子一角,借着炭火的微光看妹妹的後頸。
那裏什麼也沒有。沒有胎記,沒有印記。
但當他閉上眼睛,用那種“內視”的能力——這是戴上青銅指環後莫名其妙會的——去感知時,他“看”到了東西。
姬雨的後頸深處,有一點極微弱的白光,像深夜裏最遙遠的那顆星星。白光周圍纏繞着絲絲縷縷的黑氣,像是被污染的蛛網。
幽冥族的標記。
姬浩睜開眼,臉色陰沉。他給妹妹蓋好毯子,轉身走到灶台邊。父親姬長風坐在那裏,手裏捏着個空了的酒囊——裏面裝的不是酒,是煮過的苦蕎水,他腿疼得厲害時就靠這個麻痹自己。
“爹,”姬浩蹲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小雨身上……有東西。”
姬長風的手頓了頓,把酒囊放下:“我知道。”
“您知道?”
“十年前,你娘身上也有。”老人的聲音在黑暗裏顯得格外蒼老,“幽冥族選祭品,不是隨便選的。他們要的是‘魂質純淨’的個體,越純淨越好。純淨到一定程度,身體會自發產生‘魂香’,就像……就像上等的香料,隔着老遠都能聞到。”
姬浩想起白天選拔時,幽冥使者確實湊近每個孩子聞了聞。
“魂香有什麼用?”
“喂東西。”姬長風緩緩抬起頭,獨眼裏映着炭火最後的紅光,“石村下面……不,是整個東荒下面,埋着個不得了的東西。幽冥族叫它‘聖主’,咱們的老祖宗叫它‘噬淵魔’。那東西靠吞噬純淨的靈魂活着,每十年需要獻祭一次,否則就會醒來,把整個東荒變成死地。”
姬浩背脊發涼:“所以血祭其實是……喂食?”
“對。但幽冥族美其名曰‘靈魂升華’。”姬長風冷笑,“你娘臨死前告訴我的。她說,石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咱們不是被流放來的,是被特意安置在這裏的——就像守墓人,守着這座大墓,定時給墓裏的東西上供。”
信息量太大,姬浩腦子有點亂。他揉着太陽:“那小雨她……”
“魂香是天生的,改不了。”姬長風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你娘也有,所以她被選中了。小雨也有,所以她也被選中了。這是命。”
“我不信命。”姬浩站起來,灶膛裏最後一點炭火在他眼中跳躍,“如果真有命,那我的命就是把這狗屁的命給改了。”
姬長風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後笑了——那種很苦很苦的笑:“你和你娘真像。她當年也是這麼說的。”
他從懷裏掏出樣東西,用油布包着,一層層解開。
是那把斷劍。姬浩認出來了,劍柄上刻着“軒轅衛”三個字。
“這把劍,是你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姬長風撫摸着劍身,手指在斷口處停留,“傳了不知道多少代,一代代傳,一代代等。等什麼?等一個能把這劍重新點燃的人。”
“點燃?”
“對,點燃。”姬長風把斷劍遞給姬浩,“你娘說,這把劍真正的樣子,應該是燃燒的。劍身裏封着一縷‘軒轅聖火’,是人皇當年留給守護者的最後禮物。但十萬年了,火種休眠了,劍也斷了。”
姬浩接過斷劍。入手沉重,劍柄冰涼,但當他握緊的瞬間,後頸的胎記又開始發燙。
與此同時,斷劍劍柄處那三個字“軒轅衛”,微微亮了一下。
“你感覺到了吧?”姬長風盯着兒子的眼睛,“你娘說,姬家每一代都會出一個‘共鳴者’,天生能和上古遺物產生感應。但真正能喚醒遺物的,十萬年來只出現過三個。你是第四個。”
“前三個是誰?”
“第一個是姬家始祖,軒轅人皇座下九衛之一。”姬長風說,“第二個是你太爺爺的爺爺,他活了九十七歲,到死都沒等到薪火重燃的子。第三個……”
老人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是你娘。”
姬浩愣住:“我娘?可她……”
“她也是共鳴者,而且是歷代最強的。”姬長風眼裏閃過痛苦,“但她覺醒得太晚了。等她明白自己是誰、該做什麼的時候,已經被選爲祭品了。臨走前,她把所有的力量封進了這塊胎記裏。”
他伸手,粗糙的手指碰了碰姬浩的後頸:“她說,等她兒子長大了,這塊胎記會醒。到時候,這把劍,這個指環,還有祖祠裏的秘密,都會指引他找到該走的路。”
灶膛裏最後一粒炭火熄滅了。屋裏陷入徹底的黑暗。
黑暗中,姬長風的聲音繼續:“你娘還說,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覺醒了,進了禁地,找到了傳承殿……記得幫她做一件事。”
“什麼事?”
“了那東西。”姬長風一字一頓,“不是封印,是徹底死。用軒轅聖火,把它燒得連渣都不剩。爲了你娘,爲了小雨,爲了石村這十萬年來所有被獻祭的人。”
姬浩握緊了斷劍。劍柄在他掌心發燙,像是活了過來。
“我會的。”他說。
父子倆沉默了很久。屋外傳來風聲,還有遠處不知什麼野獸的嚎叫。
“睡吧。”姬長風拍拍兒子的肩膀,“明天開始,有的忙了。”
姬浩躺回床上,斷劍放在枕頭邊。他閉上眼,卻睡不着。
腦海裏反復回響着父親的話:魂香、噬淵魔、軒轅聖火、十萬年的獻祭……
還有母親。
他記憶裏的母親很模糊。只記得她很溫柔,手很巧,能用最糙的麻線織出帶花紋的布。記得她總是在笑,哪怕餓得走路打晃,也會把最後一口吃的分給他和小雨。
記得她走的那天,沒有哭,只是抱着他和妹妹,一人親了一下額頭。然後轉身,跟着幽冥使者走了,一次頭都沒回。
姬浩一直以爲,母親是怕回頭就舍不得。
現在他知道了,母親不回頭,是因爲不想讓敵人看見她的眼淚。
黑暗裏,他摸到後頸的胎記。那裏滾燙,像是有一團火在皮膚下燃燒。
“娘,”他無聲地說,“我會把你沒做完的事做完。”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迷迷糊糊睡着了。
然後,夢來了。
夢的開始是一片白霧。
姬浩站在霧裏,分不清方向,看不見路。他往前走,霧就跟着往前退,永遠走不到頭。
“浩兒。”
一個聲音從霧深處傳來。
姬浩猛地轉身。霧漸漸散開,露出一個身影——是個女人,穿着粗布麻衣,頭發用木簪簡單綰着,臉上帶着溫柔的笑。
是娘。
和記憶裏一模一樣,只是更年輕,更鮮活。
“娘?”姬浩不敢置信。
“是我。”女人走過來,伸手想摸他的臉,手指卻穿了過去——她是虛影,“時間不多,聽我說。”
“這是夢嗎?”
“是夢,也不是夢。”女人——姜氏——快速說道,“我用最後的力量,在胎記裏封了一段神識。只有你真正覺醒時,這段神識才會激活。現在你聽着,每一句話都很重要。”
姬浩點頭,心跳如鼓。
“第一,石村下面的‘噬淵魔’,真名是‘貪噬之主’,是十萬年前黑暗動亂時,從宇宙裂縫裏爬出來的邪物。人皇帝軒轅以生命爲代價將它封印,但封印需要能量維持——純淨的靈魂是最好的養料。”
姜氏語速很快:“所以幽冥族建立了獻祭體系,表面上是供奉邪神,實際上是在給封印補能。但這套體系已經扭曲了,幽冥族現在想做的不是維持封印,而是徹底喚醒貪噬之主,控制它,用它的力量統治東荒。”
姬浩倒吸一口涼氣。
“第二,你能救我。”姜氏盯着兒子的眼睛,“我的魂魄沒有完全消散,還有一絲被封印在石村地下的‘魂牢’裏。其他被獻祭的人也是。如果你能進入傳承殿,點燃軒轅聖火,就有機會淨化魂牢,解放所有被困的亡魂。”
“怎麼進傳承殿?”
“三把鑰匙。”姜氏豎起三手指,“青銅指環是‘血脈之鑰’,證明你是軒轅血脈後裔。木雕小人是‘信念之鑰’,證明你有繼承薪火的意志。還有第三把——‘犧牲之鑰’,需要你在禁地裏找到,那是一個自願爲守護人族而死的英靈留下的信物。”
她頓了頓,補充道:“拿到三把鑰匙,在月圓之夜打開傳承殿大門。殿內有九重考驗,對應人族九大美德:勇、智、仁、義、信、忠、孝、節、恕。通過全部考驗,才能點燃聖火。”
姬浩把這些死死記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姜氏的表情變得極其嚴肅,“不要相信石瞎子。”
“什麼?”姬浩愣住,“可他給我木雕小人,還告訴我很多……”
“他在利用你。”姜氏打斷他,“石瞎子確實是守碑人,但他的家族早就被幽冥族滲透了。他給你木雕小人,是因爲他自己進不去禁地——他是石氏血脈,但不是軒轅血脈,強闖會死。他需要你替他打開傳承殿,拿到裏面的東西,然後……了你。”
姬浩背脊發涼:“可他說我娘托他……”
“那是謊言。”姜氏搖頭,“你娘托付的人是我父親,也就是你外公。但外公三年前就死了,被石瞎子出賣給幽冥族。現在石瞎子身上那塊‘守碑人玉牌’,是你外公的遺物。”
信息量太大,姬浩腦子嗡嗡作響。
“我怎麼分辨誰在說真話,誰在說謊?”
“用這個。”姜氏伸出手,掌心浮現出一團微弱的白光,“這是‘真言火種’,我最後的力量了。把它融入你的薪火,以後任何人對你說話,你都能感覺到話裏的真假。但記住,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後火種就會消散。”
那團白光飄向姬浩,融入他眉心的薪火印記。一瞬間,他感覺腦海裏多了點什麼,像是某種直覺。
“娘,您……”
“我的時間到了。”姜氏的身影開始變淡,“浩兒,記住:人族從來不靠皇帝,靠的是每一代人手裏的火把。現在,火把傳到你手裏了。別讓它熄了。”
“娘!等等!我還有很多問題——”
“去找你外公留下的東西。”姜氏最後說,“在溫泉谷最深處,有他建的秘密藏身處。那裏有他收集的所有關於幽冥族和貪噬之主的資料,還有……他留給你的武器。”
話音落下,身影徹底消散。
白霧重新合攏。
姬浩猛地坐起。
天還沒亮,屋裏一片漆黑。他渾身是汗,呼吸急促,手裏緊緊攥着斷劍。
不是夢。
腦海裏,“真言火種”的存在感清晰無比。而且,他“看”到了新的東西——不是用眼睛,是用那種內視的能力。
他的意識深處,那團混沌色的薪火旁邊,多了一小簇純白的火苗,靜靜燃燒。
真言火種。
姬浩下床,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涼水澆在臉上。冰冷讓他徹底清醒。
他需要驗證。
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揣上斷劍和指環,姬浩溜出屋子。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村裏連狗都睡着了。
他先去了祠堂。
石瞎子的窩棚就在祠堂旁邊,門虛掩着。姬浩沒進去,而是蹲在窗下,屏息凝神。
窩棚裏傳來鼾聲,還有……說話聲?
不是夢話,是清晰的低語,用的是幽冥族的語言。姬浩聽不懂,但能感覺到語調裏的惡意和貪婪。
他用內視的能力,去“聽”那些話。
真言火種微微跳動,把那些幽冥族語言翻譯成他能理解的意思:
“……快了……等那小子打開傳承殿……聖主的賞賜……永生……”
姬浩的心沉了下去。
娘說的是真的。
他悄悄退開,離開祠堂範圍,往溫泉谷方向走去。路上,他嚐試用真言火種的能力去感知周圍。
很奇妙的感覺。每當他集中精神,就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情緒色彩——石虎家方向傳來焦慮的暗紅色,林月家傳來擔憂的淺藍色,普通村民家大多是麻木的灰色。
而他自己身上……是燃燒的金紅色,中間夾雜着一絲純白。
走到溫泉谷入口時,天邊開始泛白。姬浩沒進去,而是爬上谷口那棵最高的枯樹,坐在樹杈上,等出。
他需要思考。
石瞎子是叛徒,但暫時還要利用——沒有他給的木雕小人,進不去傳承殿。但必須提防,關鍵時刻可能要……
。
姬浩握緊斷劍。劍柄傳來溫熱的觸感,像是贊同他的決定。
幽冥族巡查隊失蹤的事,估計今明兩天就會暴露。到時候整個石村都會被翻個底朝天。他得在那之前,進一次禁地,找到外公的秘密藏身處。
還有小雨。魂香的問題必須解決,否則就算躲過這次血祭,下次呢?
太陽從東荒的地平線升起,第一縷光照在姬浩臉上。他眯起眼,看着那片貧瘠而遼闊的大地。
十萬年了。
人族像野草一樣被踐踏,被收割,被遺忘。
但野草燒不盡。
春風一吹,又會長出來。
現在,他就是那第一縷春風。
懷裏的斷劍突然震動了一下,劍柄上“軒轅衛”三個字,在晨光中亮起微弱的金光。
姬浩笑了。
他跳下樹,拍掉身上的灰,大步朝溫泉谷深處走去。
新的一天開始了。
玩命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