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殘雲,照亮了滿目瘡痍的大地。渾濁的江水雖已退去,卻留下了一片泥濘的廢墟和無聲的悲慟。高地上的幸存者們,在短暫的慶幸後,便被失去親人、家園盡毀的巨大悲痛所淹沒,嗚咽聲和呼喚親人的聲音在溼的空氣中低低回蕩。
蕭策帶來的士卒和糧草是及時的救命稻草,但面對如此規模的災難,依舊是杯水車薪。他雷厲風行,下令就地取材,搭建更穩固的臨時窩棚,分發有限的糧食和藥物,同時組織人手清理廢墟,搜尋可能生還的幸存者,並處理遇難者遺體,以防瘟疫。
朱權的手臂被隨軍的郎中簡單包扎了一下,便立刻投入了繁重的善後工作。他沒有去指揮,而是選擇與周武一起,帶着一隊身體尚可的勞工,深入北側堤壩坍塌的核心區域。這裏不僅是災情最嚴重的地方,更是他懷疑的人爲破壞現場。
泥漿沒過小腿,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斷裂的木料、散碎的石塊、扭曲的雜物深深嵌入泥中,空氣中彌漫着水腥味和一種更難言喻的腐敗氣息。勞工們沉默地挖掘、清理,不時抬出被泥水泡得腫脹的屍體,每發現一具,氣氛便沉重一分。
朱權的目光銳利如鷹,仔細掃視着每一處異常的痕跡。他不僅僅是搜尋幸存者,更是在尋找證據。
“朱兄弟,你看這裏。”周武在一處坍塌的堤基旁蹲下,用一木棍撥開黏溼的泥土。那裏,幾塊原本應該緊密壘砌的大石明顯有被撬動過的痕跡,石縫間還殘留着一些非自然形成的楔形缺口,缺口邊緣相對整齊,不像是洪水沖擊所能造成。
朱權湊近仔細觀察,甚至用手指摸了摸那缺口的內部,沾了些許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有股淡淡的……硫磺和金屬摩擦後的味道?”他不太確定,但這絕非堤壩建材本身或洪水該有的氣味。
“還有這個。”另一個勞工在不遠處喊道,他從泥裏挖出了一截斷裂的、明顯不屬於堤壩結構的硬木杆,一端帶着被暴力折斷的痕跡,木杆材質堅硬,像是某種工具的手柄。
線索零碎,卻指向明確。朱權讓周武將這些發現小心收集起來。
“不止一處。”周武面色凝重地指向其他幾個方向,“那邊,還有那邊,底部的夯土層都有被橫向掏挖的淺洞,雖然被水泡過塌陷了,但形制很像。”
這是有組織的破壞!並非偶然的偷工減料,而是針對堤壩關鍵支撐點的精準削弱。朱權心頭發寒,爲了私利,竟不惜讓成百上千的百姓陪葬,其心可誅!
他將初步發現稟報了正在統籌救援的蕭策。
蕭策聽着朱權的描述,看着那些收集來的“證據”,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久經沙場,見過最殘酷的廝,卻也難以想象有人會在後方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殘害自己人。
“此事,你二人暫且保密,不要聲張。”蕭策壓低了聲音,眼神銳利地掃過周圍忙碌的人群,“敵暗我明,打草驚蛇,反而不美。”
“屬下明白。”朱權和周武齊聲應道。
“朱石,”蕭策看向朱權,目光中帶着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倚重,“你心思縝密,觀察入微。後續調查,你和周武暗中配合我的人進行。明面上,你們的任務是協助宋主事,安置流民,重整工地。”
這是信任,也是考驗。朱權立刻躬身:“晚輩定當盡力。”
接下來的幾天,江寧城內外都籠罩在災後的忙碌與壓抑之中。官方設立了粥棚,但流民數量巨大,秩序時有混亂。關於堤壩是“天災”還是“人禍”的流言開始在小範圍內悄然傳播,人心惶惶。
朱權一邊幫着宋主事登記幸存勞工名冊、分發救濟物資,一邊利用身份之便,留意着所有可能與破壞堤壩有關的蛛絲馬跡。他注意到,有幾個原本在工地活的勞工,在水患後莫名失蹤了,問及旁人,也只說是可能被水沖走了,但神色間總有幾分閃爍。他還發現,偶爾會有面生的人,裝作流民在安置點附近轉悠,眼神卻不住地往堤壩方向和蕭策的臨時駐地瞟。
這些細微的異常,他都默默記在心裏,通過蕭策留下的一名親信校尉,悄然傳遞上去。
與此同時,江寧縣城內的氣氛也同樣微妙。
縣衙後堂,王知縣捧着茶杯,指尖卻有些發白。他面前站着師爺和一名穿着便服、眼神精悍的漢子。
“確定蕭策的人在查堤壩?”王知縣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千真萬確,”那漢子低聲道,“他們的人在坍塌處翻找了好幾天,還偷偷帶走了一些東西。我們有幾個眼線,差點被他們盯上。”
師爺捋着山羊胡,憂心忡忡:“東翁,蕭策此人,油鹽不進,又是天子親軍。若真被他查出什麼……”
王知縣猛地將茶杯頓在桌上,茶水濺出:“查出什麼?天降暴雨,江洪肆虐,堤壩年久失修,故而坍塌,能查出什麼?!李虎那個蠢貨,若不是他之前行事不密,何至於讓蕭策注意到那邊!現在倒好……”他煩躁地揮揮手,“讓下面的人都給本官夾起尾巴!最近都安分點,特別是糧食和藥材的采買,按市價來,不許再壓價!別讓蕭策抓到任何把柄!”
“那……那邊堤壩的事?”漢子試探着問。
“把所有痕跡都給本官抹淨!參與過的人,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若是……”王知縣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小人明白。”漢子躬身退下。
師爺湊近低聲道:“東翁,蕭策畢竟是過江龍,他總要回京的。當務之急,是穩住局面,把這次水患定性爲天災。只要熬過他這陣風頭……”
王知縣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眼神陰鷙:“給知府大人和布政使司的公文要再修飾一下,重點強調災情之重、救援之難,以及本官如何嘔心瀝血組織抗災……還有,給蕭策那邊送去的補給和人力,務必充足,不能讓他挑出毛病。”
就在這表面救災、暗流洶涌之際,朱權迎來了一個機會。
由於他在災前預警和災後安置中表現出的能力和“忠誠”,加上蕭策的暗中推動,宋主事在重整勞工隊伍、準備着手清理和修復部分損毀較輕的堤壩段落時,正式將一部分勞工的調度和管理權交給了朱權和周武。這意味着,他們不再是臨時協助,而是有了實打實的、 albeit 微小的影響力。
更重要的是,借着調度勞工清理廢墟的機會,他們可以更名正言順地接近堤壩各處,尤其是那些可能還存在線索的坍塌區域。
這天傍晚,朱權和周武帶着一隊信得過的勞工,清理北側堤壩附近一處被沖毀的窩棚區。在搬開一巨大的房梁時,周武眼尖,在泥漿下發現了一塊半掩的腰牌。
他不動聲色地用腳踩住,等周圍沒人注意時,才迅速撿起擦淨。腰牌是木質的,邊緣已被水泡得有些發脹,但上面的字跡還隱約可辨——並非官制,而像是某個私人塢堡或者大戶人家護衛的標識,上面刻着一個“李”字。
李?
朱權接過腰牌,心髒猛地一跳。江寧地界上,姓李的大戶……他立刻想起了那個被蕭策抓走的監工李虎!李虎是王知縣的小舅子,他手下的人,或者與他家有關的人,出現在堤壩破壞的核心區域附近,這絕非巧合!
“周大哥,”朱權壓低聲音,將腰牌緊緊攥在手心,“這東西,比那些撬棍痕跡更有用。”
周武眼中也閃過厲色:“看來,咱們這位王縣尊,屁股底下果然不淨。”
兩人沒有聲張,將腰牌小心藏好。這可能是扳倒王知縣,甚至揪出更大黑手的關鍵證物。但如何利用這個證物,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交出去,都需要極其謹慎的考量。貿然行動,可能證物還沒到蕭策手裏,他們自己就先“意外”消失了。
夜色漸深,廢墟間點燃了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氣和黑暗。朱權望着跳動的火焰,心中思緒翻騰。穿越至今,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觸摸到了這個時代權力鬥爭那冰冷而殘酷的一角。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掙扎求生的流民,而是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這場由天災引發,卻由人禍主導的漩渦中心。
前路依舊凶險,但手中握着的這塊小小的腰牌,仿佛是一把鑰匙,或許能打開一扇生門,也可能……推開一道更深的之門。他必須步步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