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刻着“李”字的腰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藏在朱權貼身的內衫裏,燙得他坐立難安。夜晚的臨時窩棚區,鼾聲、夢囈和壓抑的哭泣聲交織,空氣中彌漫着汗臭、藥味和未散盡的溼腐氣息。朱權靠坐在粗糙的草墊上,毫無睡意,目光穿透棚壁的縫隙,望着外面零星的火把光亮,思緒紛亂如麻。
直接交給蕭策?風險太大。王知縣在江寧經營多年,耳目衆多,蕭策身邊未必就鐵板一塊。這腰牌若不能一擊致命,自己和周武必定首當其沖,成爲王知縣滅口的首要目標。王知縣能派人破壞堤壩,視數百人命如草芥,兩個“流民勞工”更是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自己私藏,等待更好的時機?同樣危險。這東西留在身上,就是個定時炸彈。一旦被王知縣的人察覺他們在暗中調查,搜身是免不了的,屆時人贓並獲,更是百口莫辯。
必須盡快處理掉這個燙手山芋,但要用一種既能傳遞信息,又能最大限度保護自己的方式。
“還沒睡?”周武低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也同樣毫無睡意。
朱權輕輕“嗯”了一聲,在黑暗中低語:“周大哥,這腰牌,我們不能留在身上。”
“我曉得。”周武的聲音帶着一絲狠決,“要不,我找個機會,摸黑扔到蕭大人駐地的附近?讓他們自己撿到?”
朱權搖頭:“不妥。來歷不明的東西,蕭大人未必會立刻采信,反而可能打草驚蛇。王知縣若知道證據以這種方式出現,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我們這些能接近駐地、又知曉內情的人。”
他沉吟片刻,一個念頭逐漸清晰:“我們需要一個‘證人’,一個能自然而然發現這腰牌,並且其身份能讓蕭策至少願意聽他說幾句話的‘證人’。”
“證人?”周武疑惑。
“宋主事。”朱權吐出三個字,“他雖圓滑,但堤壩坍塌,他責任重大,內心必然惶恐,也想擺脫系。而且他是工部直屬的小吏,與地方知縣並非完全一路。更重要的是,他有機會面見蕭策匯報公務。”
周武立刻明白了朱權的意思:“你是說,讓宋主事‘偶然’發現這腰牌?”
“對。明天清理靠近官道的那片廢墟時,你想辦法制造點小混亂,比如假裝腳下打滑,撞倒一堆雜物。我會提前把腰牌混在能滾到宋主事腳邊的顯眼位置。他只要不瞎,肯定會看到。”朱權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很快,“他看到後,無論他是想撇清自己還是想立功,都大概率會私下稟報蕭策。這樣,證據的來源就變成了他,我們只是‘恰好’在現場活的勞工。”
周武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此法可行,風險相對較小。“好!就這麼辦!”
計議已定,兩人心中稍安,但依舊無法入眠。未來的不確定性,像這沉沉的夜色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然而,變故往往比計劃來得更快。
後半夜,營地邊緣突然傳來一陣短促的呵斥和兵刃碰撞聲,旋即又迅速歸於寂靜,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但朱權和周武幾乎同時繃緊了身體,互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沒過多久,蕭策駐地方向亮起了更多的火把,隱約有人影幢幢,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天剛蒙蒙亮,營地裏的流言就已經傳開了——昨夜有宵小試圖潛入蕭大人的臨時駐地,被值守的羽林衛發現,當場格了一人,擒住了一人,跑掉了幾個。
朱權的心猛地一沉。王知縣的動作好快!這是試探?還是想鋌而走險,直接對蕭策不利?又或者,是沖着可能存在的證據來的?
清晨的粥棚前,隊伍排得老長,人心惶惶,都在低聲議論着昨晚的“刺客”事件。朱權和周武領了稀薄的米粥,正要找個角落坐下,一名羽林衛校尉徑直走到他們面前,面無表情:“朱石,周武,蕭大人傳喚。”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兩人放下粥碗,跟着校尉走向蕭策的臨時營帳。帳篷裏,蕭策端坐主位,甲胄未卸,面色冷峻,眼下帶着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宋主事垂手站在一旁,臉色蒼白,額角見汗。地上還殘留着些許未完全擦拭淨的血跡,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昨夜之事,你二人可知情?”蕭策開門見山,目光如炬,掃過朱權和周武。
朱權穩住心神,躬身答道:“回大人,昨夜後半夜,我等在窩棚中聽到營地邊緣似有喧譁,但片刻即止,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今早才聽人議論,說有賊人潛入。”
周武也跟着搖頭表示不知。
蕭策盯着他們看了片刻,似乎是在判斷他們話語的真僞,隨後語氣稍緩:“你二人近協助安置流民,整頓工地,辛苦了。”
“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朱權謹慎應答。
“嗯,”蕭策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朱石,你此前推斷堤壩有人爲破壞之嫌,除了那些撬痕和木杆,可還發現其他異常?或者,近期可曾留意到有哪些形跡可疑之人,在工地或流民中活動?”
朱權心頭一跳,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不能主動提及腰牌,那會暴露自己早有發現卻隱瞞不報。但他可以引導。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適度的思索神情:“回大人,異常痕跡,之前發現的已盡數稟報。至於形跡可疑之人……流民數量龐大,面孔繁雜,確實難以一一辨認。不過,”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前幾清理北面窩棚區時,似乎看到過幾個生面孔,不像是一直在工地勞作的流民,穿着雖破舊,但腳上的鞋卻比尋常流民齊整些,當時只以爲是別處逃難來的,未及細想。另外……”
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旁邊的宋主事,繼續道:“昨午後,宋主事巡查至官道附近那片廢墟時,我等正在清理,好像……好像宋主事在那邊駐足查看了許久,不知是否有所發現?”
宋主事被朱權這突如其來的一點名,嚇得渾身一激靈,臉更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閃,不敢看蕭策,更不敢看朱權。
蕭策何等精明,立刻察覺宋主事的異常,目光如電般射向他:“宋主事?”
宋主事腿一軟,差點跪下去,聲音發顫:“大…大人……下官……下官……”
“說!”蕭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宋主事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瞞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從袖子裏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樣東西,正是那塊“李”字腰牌!
“大人明鑑!下官……下官昨巡查,在…在官道旁的亂石堆裏,偶然……偶然發現了此物!心中驚疑不定,正…正想今尋機稟報大人!”他磕磕巴巴地說道,將腰牌高舉過頭頂。
蕭策接過腰牌,仔細查看,當看到那個“李”字時,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他沉默着,手指摩挲着腰牌粗糙的邊緣,帳篷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朱權和周武垂首站在一旁,屏住呼吸。
良久,蕭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卻帶着徹骨的寒意:“李?江寧地界上,能有此規制私兵腰牌的‘李’家,可不多見。”
他目光轉向朱權和周武:“你二人,先下去吧。今之事,不得對外泄露半句。”
“是,大人!”朱權和周武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帳篷。
走出帳篷,感受到外面清冷的空氣,兩人才發覺後背已被冷汗浸溼。這一步,走對了。證據已經通過宋主事的手,送到了蕭策面前。接下來,就看蕭策如何應對了。
帳篷內,蕭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宋主事,冷冷道:“宋主事,你知情不報,該當何罪?”
宋主事以頭搶地:“下官糊塗!下官該死!求大人開恩!下官願戴罪立功!”
蕭策冷哼一聲:“起來吧。說說,除了這腰牌,你還知道些什麼?一五一十道來,若有半句虛言,數罪並罰!”
……
朱權和周武回到勞工隊伍中,繼續着清理工作,但心思早已飛遠。他們注意到,營地周圍的羽林衛明顯加強了警戒,巡邏的頻率和人數都增加了。蕭策的幾名親信校尉帶着人,開始有針對性地在流民中排查、問話,氣氛愈發緊張。
午後,一隊騎兵護送着幾名文官模樣的人來到了營地,與蕭策在帳篷裏密談了許久。據說是府城乃至行省派來勘察災情、協助善後的官員。
朱權遠遠看着那些官員進入帳篷,心中明了。蕭策顯然不打算單獨對抗盤踞江寧的王知縣,他在向上級求援,或者至少是在匯集更多官方層面的力量。這塊腰牌,成了打破僵局的第一塊磚。
然而,王知縣那邊也絕非坐以待斃之輩。
傍晚時分,一隊縣衙的差役來到了營地,爲首的是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捕頭,聲稱奉知縣大人之命,前來提拿幾名趁亂官倉糧食的“流匪”,並要核對勞工名冊,清查有無混入奸細。
這顯然是一次反制行動,意在攪亂局面,制造恐慌,甚至可能想趁機找出並除掉潛在的證人。
差役們拿着名冊,開始一個個核對勞工,態度粗暴,稍有遲疑便拳打腳踢。營地剛剛平復一點的秩序,再次動起來。
朱權和周武心中警惕,混在勞工中,低着頭,盡量不引起注意。但他們協助管理勞工,面容早已被很多人熟悉。
果然,那捕頭核對到他們這一隊時,目光在朱權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周武,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笑意:“你叫朱石?他叫周武?聽說你二人很得蕭大人和宋主事賞識?”
“不敢,只是盡力做事。”朱權沉聲應答。
捕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很好。知縣大人有令,所有協助管理的勞工,需單獨問話,核實身份背景,以防有人冒名頂替,圖謀不軌。你二人,跟我走一趟吧!”
幾名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圍了上來。
周武臉色一變,就要發作,被朱權用眼神死死按住。他知道,此時反抗,正中對方下懷,可以直接給他們扣上“抗拒執法、必是奸細”的帽子,當場格都有可能。
去縣衙?那無疑是羊入虎口!
朱權大腦飛速運轉,必須拖延時間,必須引起蕭策的注意!
他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這位捕頭大人!我等身份,宋主事早已登記造冊,蕭大人亦已知曉。若要問話,何不請宋主事前來一同核對?或者,直接在此地,當着諸位軍爺(他意指不遠處的羽林衛)的面問話亦可,何必勞動大駕前往縣衙?如今營地事務繁忙,修復堤壩更是緊迫,耽誤了工期,蕭大人怪罪下來,我等可擔待不起!”
他聲音不小,刻意提到了蕭策和堤壩工期,立刻引起了周圍羽林衛的注意。幾名巡哨的羽林衛停下了腳步,目光銳利地看了過來。
那捕頭臉色一沉,沒想到朱權如此伶牙俐齒,竟敢當衆抗辯,還拉蕭策和羽林衛做大旗。他眼神一厲:“大膽!知縣大人辦案,豈容你一個流民置喙!拿下!”
差役們上前就要動手。
“住手!”
一聲冷喝傳來,只見蕭策的那名親信校尉帶着一隊羽林衛快步走來,臉色不善地盯着那捕頭:“王捕頭,你這是什麼意思?蕭大人有令,營地之內,一切事務暫由羽林衛接管,包括流民管理。你要拿人,可有蕭大人的手令?”
王捕頭氣勢一窒,面對氣騰騰的羽林衛,他到底不敢硬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校尉大人誤會了,只是例行問話,核實幾個人的身份,並非拿人。”
校尉冷哼一聲:“核實身份可以,就在此地,我等陪同。若要帶走,需有蕭大人鈞令!”
形勢瞬間逆轉。王捕頭臉色鐵青,知道今是無法得手了,只得恨恨地瞪了朱權和周武一眼,帶着差役悻悻退走。
危機暫時解除,但朱權和周武都知道,他們已經被王知縣徹底盯上了。這場暗中的較量,因爲腰牌的出現和昨夜失敗的滅口/探查行動,已經逐漸擺上了台面。
夜幕再次降臨,營地燈火零星。朱權望着江寧縣城方向那隱約的輪廓,心中充滿了緊迫感。蕭策與王知縣的正面沖突似乎已不可避免,而他們這些身處漩渦中心的小人物,必須在風暴徹底降臨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能借力向上的位置。
黎明前的黑暗,最爲深沉,也最爲關鍵。下一步,該如何走?是繼續依靠蕭策這棵大樹,還是……必須盡快做出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