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主事被拖走時那絕望的哀嚎仿佛還在雨中回蕩,營地卻陷入了一種比風雨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鐵料調包大案如同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會斬落,更不知會斬向誰。工匠們檢查工具時動作都帶着遲疑,看向彼此的眼神充滿了不安的審視。原本就因汛情而緊繃的神經,此刻更是繃到了極限。
沈嶽帶來的那箱“證據”被妥善收好,他本人則回到了那頂屬於他的帳篷,再未露面,只留下兩名錦衣衛力士在帳外值守,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塑,提醒着人們這裏已換了主宰。
水位在東二孔閘門半開的泄流下,暫時維持在一個極其危險的平衡點。但上遊洪峰將至的陰影,比夜色更濃。朱權不敢有絲毫懈怠,帶着周武和幾個信得過的工匠,沿着水閘上下反復巡查,尤其是那些剛剛用石灰膏緊急處理過的滲水點。膏體似乎起了作用,滲水明顯減少,但朱權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巨大的水壓無時無刻不在考驗着閘體的每一個弱點。
“朱兄弟,沈大人這一手……太狠了。”周武趁着四下無人,低聲對朱權道,語氣裏帶着後怕,“宋扒皮是完了,可這案子……會不會牽連到咱們?咱們可沒碰過那些鐵料!”
朱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漿,目光掃過不遠處沈嶽那頂安靜的帳篷,低聲道:“宋主事是王知縣的人,鐵料被調包,王知縣脫不了系。沈大人當衆揭破此案,矛頭直指縣衙。我們……只要咬死不知情,專心應對汛情,暫時應該安全。沉記那邊……”他頓了頓,想起沈嶽從船上帶回的那個箱子,還有沉文柏那看似配合的態度,“水很深,沈大人恐怕也未必完全信任他們。”
“那咱們現在怎麼辦?就等着?”周武焦慮道。
“等不了。”朱權搖頭,看向黑暗中奔流的江水,“洪峰快到了,水閘隨時可能出更大問題。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他沉吟片刻,對周武道:“周大哥,你挑幾個絕對信得過、水性好的兄弟,準備幾條結實的小船和繩索,藏在閘下遊隱蔽處。萬一……我是說萬一水閘真的支撐不住,我們必須有逃生的後路,也或許……能用得上。”
周武神情一凜,重重點頭:“我明白!這就去辦!”
就在這時,阿生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臉色在昏暗的風燈下顯得煞白:“朱……朱先生,不好了!我師傅……魯師傅他……”
“魯師傅怎麼了?”朱權心頭一緊。
“師傅他……他傍晚時被宋主事叫去,說是核對什麼工具損耗,一直沒回來!剛才我偷偷去宋扒皮原來那屋附近找,聽到裏面……裏面有動靜,好像……好像有人在翻東西,還有低低的說話聲,不是師傅的聲音!”阿生急得語無倫次。
魯師傅被宋主事叫走未歸?宋主事被抓後,他屋裏還有人在翻找?朱權立刻意識到不妙。魯師傅是工匠頭領,知道很多工程細節,尤其是一些關鍵部位的用料和工藝。宋主事臨被抓前找他,恐怕沒安好心。而現在有人摸進宋主事的屋子……
“周大哥,你繼續準備船只。阿生,帶路!”朱權當機立斷,帶着阿生和兩名護衛,立刻朝着宋主事那間位於營地角落、相對獨立的窩棚摸去。
雨勢又轉急了些,譁譁的雨聲掩蓋了腳步聲。窩棚裏果然透出微弱的、搖曳的光亮,並非風燈,更像是蠟燭或油盞。棚門虛掩着,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翻動聲和刻意壓低的交談。
“……快找!賬本肯定還有別的!那姓沈的拿走的只是明面上的!”
“這老東西藏得夠深……媽的,這麼多破爛……”
“別廢話!王大人說了,找到那本暗賬和跟沉記往來的信函,趕緊處理掉!一毛都不能留給錦衣衛!”
果然是王知縣的人!他們在毀滅證據!
朱權心念電轉。硬闖?對方人數不明,可能狗急跳牆。去叫沈嶽?來不及,而且沈嶽態度不明。他眼神一厲,對阿生和兩名護衛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從兩側包抄,自己則猛地一腳踹開虛掩的棚門,同時大喝一聲:“什麼人!膽敢擅闖主事居所!”
棚內光線昏暗,只見三條黑影正在翻箱倒櫃,地上散落着雜物。其中一人手裏正抓着一本深藍色的冊子,聞聲嚇得一哆嗦,冊子掉在地上。三人同時轉身,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凶狠的眼睛。
“找死!”爲首一人見只有朱權一人闖入(阿生等人還在門外陰影處),低吼一聲,拔出腰間短刀就撲了上來!
朱權早有防備,側身閃避,同時抓起門邊一頂門用的木棍橫掃過去。他力氣不及對方,但木棍占了長度優勢,得那人後退一步。另外兩人也丟下手中東西,紛紛亮出家夥圍了上來。
就在此時,阿生和兩名護衛從兩側破開棚壁的草席鑽了進來,大吼着加入戰團。窩棚狹窄,頓時亂作一團。桌椅翻倒,雜物亂飛。對方顯然也是練家子,出手狠辣,但朱權這邊人數相當,又占了先機,一時鬥得難解難分。
朱權目光一直盯着地上那本深藍色冊子。趁着一個對手被護衛纏住,他猛地矮身,不顧另一人揮來的刀鋒(擦着他肩頭劃過,帶起一蓬血花),一把將那冊子撈在手裏,順勢滾到牆角。
“東西到手了!撤!”蒙面人首領見狀,知道事不可爲,厲聲喝道。
三人虛晃幾招,撞開側面草壁,瞬間沒入外面的雨夜之中。朱權等人追出,只見茫茫雨幕,哪裏還有蹤影。
“朱先生!你受傷了!”阿生看到朱權肩頭滲出的鮮血,驚叫道。
“皮肉傷,不礙事。”朱權咬牙忍住疼痛,緊緊攥着那本深藍色冊子。借着窩棚內傾倒的油盞光亮,他匆匆翻開幾頁。
只看了幾眼,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這並非普通賬冊。裏面密密麻麻記錄着的,是王知縣與沉記商號之間,關於此次水患的“”詳情!包括但不限於:沉記以“義捐”爲名,行低價收購水淹田產、控制災後重建物料渠道之實;王知縣默許甚至協助沉記打壓其他商號,壟斷江寧災後市場;沉記“捐贈”的部分物資(尤其是糧食和鐵料),實則以次充好,或暗中回收、轉運他用;甚至……還提到了利用水閘工程“意外”,制造恐慌,壓低田價,以及如何瓜分後續“清淤”、“築堤”等工程的利潤分成!
每一筆交易,時間、地點、經手人、物品、銀錢數目,甚至一些關鍵人物的代號,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其中多次提到一個代號“木先生”,似乎是指揮具體破壞行動和技術評估的人。而關於鐵料,更是明確記載了將沉記捐贈的蘇鋼,暗中置換爲普通湖廣鐵,差額部分由雙方瓜分,劣質鐵料用於水閘關鍵部位,以“節省成本、應付查驗”!
觸目驚心!這哪裏是賬冊,分明是一本足以將王知縣和沉記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罪證鐵書!難怪王知縣如此焦急,不惜派人連夜冒險來銷毀!
“魯師傅!”阿生忽然在棚子角落一堆破麻袋下,發現了被捆得結實、嘴裏塞着破布、已然昏迷的魯師傅。
衆人連忙七手八腳將魯師傅解救出來,抬到燥處,掐人中,灌熱水。好半天,魯師傅才悠悠醒轉,看到朱權,老淚縱橫:“朱……朱先生……宋扒皮那狗賊,傍晚騙我過來,問我水閘幾處關鍵榫卯的受力弱點,還有……還有哪些地方用了他們換過的鐵料……我不肯說,他們就打我,把我捆起來……後來,後來又來了幾個人,翻箱倒櫃……我……我聽見他們說要找一本藍色的冊子……”
果然!宋主事被抓前,還想從魯師傅這裏套取水閘的“弱點”,以便在必要時制造“合理”的垮塌事故,將所有問題推到工程質量上!用心何其歹毒!
朱權將魯師傅交給阿生照料,自己緊緊抱着那本藍冊子,心澎湃。有了這東西,王知縣和沉記的罪行確鑿無疑。但是,交給誰?怎麼交?
沈嶽?他看起來是在查案,但他與沉記的私下接觸,依舊是個謎。這本冊子交給他,是能徹底釘死王知縣和沉記,還是可能被他用來達成某種交易,甚至……反過來對付知道太多的人?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他們正直,但無權無勢,自身難保,恐怕護不住這本冊子,也鬥不過王知縣背後的勢力。
直接公之於衆?在營地會引起巨大混亂,在王知縣和沉記反應過來前,自己和這本冊子可能就先“意外”消失了。
正思忖間,窩棚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聲,韓總旗帶着幾名羽林衛匆匆趕到,顯然是聽到了這邊的打鬥動靜。
“朱石?這裏發生了何事?”韓總旗看到棚內一片狼藉,朱權肩頭帶血,魯師傅虛弱地躺在一旁,神情頓時嚴峻起來。
朱權迅速權衡利弊。韓總旗是蕭策留下的人,目前看還算中立,但能否信任?他心思急轉,決定先透露部分,試探反應。
“韓總旗,”朱權指着肩頭傷口和昏迷初醒的魯師傅,“方才王知縣派人潛入宋主事居所,意圖銷毀罪證,並綁架拷問魯師傅,被我們撞破,發生了爭鬥。對方已逃逸。我們救下了魯師傅,並找到了這個。”他將那本深藍色冊子微微舉起,卻並未遞過去,“此乃王知縣與沉記商號勾結,侵吞工程款、以次充好、圖謀私利的暗賬!鐵料調包之事,裏面記載詳實!”
韓總旗臉色劇變,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冊子:“此話當真?冊子給我!”
朱權後退半步,將冊子護在前,眼神清澈而堅定:“韓總旗,此物系重大,牽涉江寧上下,乃至……可能涉及更廣。晚輩人微言輕,不敢擅專。沈大人正在查案,此物或應交由沈大人定奪。只是……”他話鋒一轉,直視韓總旗,“蕭大人臨行前,將營地安危托付於總旗。如今王知縣狗急跳牆,竟敢派人潛入營地行凶,其肆無忌憚,可見一斑。沈大人畢竟初來,營地上下數百口性命,以及這關系江寧安危的水閘,還需總旗與諸位軍爺多加維護!”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明冊子該交給沈嶽(符合程序),又提醒韓總旗他肩負蕭策的托付和營地安全之責,暗示王知縣可能還有更瘋狂的行動,需要他警惕。
韓總旗目光閃動,盯着朱權看了幾秒,又看了看他緊緊護着的冊子,終於緩緩點了點頭:“你說得有理。茲事體大,確需沈大人處置。我即刻派人加強營地警戒,尤其是水閘和你們這裏。你……帶着冊子,隨我去見沈大人。魯師傅和其他人,也一並過去,說明情況。”
他選擇了公事公辦,暫時不越權,但也表明了保護態度。
朱權心中稍定。至少,韓總旗目前看來,不想惹禍上身,也願意維持秩序。將冊子交給沈嶽,是目前看似最“正確”的選擇,雖然風險未知。
“多謝總旗!”朱權不再猶豫,將冊子小心揣入懷中(貼身藏好),在周武和兩名護衛的陪同下,與韓總旗一行,帶着虛弱的魯師傅,頂着愈發急驟的風雨,朝着沈嶽的帳篷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懷中的冊子滾燙,肩頭的傷口刺痛,而前方沈嶽帳篷中透出的那一點昏黃燈光,在茫茫雨夜裏,既像是希望,也像是深淵的入口。
他不知道交出這本鐵證,會引發怎樣的雷霆風暴。王知縣會如何反撲?沉機會如何應對?沈嶽……又會如何利用這突如其來的、足以改變整個江寧乃至東南局面的重磅籌碼?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從這本冊子曝光的那一刻起,江寧的天,真的要變了。而他這個意外卷入旋渦最中心的穿越者,已經無法再隱藏於工匠與流民的身份之後。他必須直面這場由貪欲、陰謀和洪水共同構成的驚天危局,並爲自己,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