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不是天真的停雪,而是將玄收回氣息後,那股被他牽引起來的風雪自然散去,只剩院中靜靜飄落的細雪。
冷意仍在,卻不再咄咄人。
沈照夜靠着門框站着,表面鎮定,實則魂火翻涌得厲害。剛才那一下撞擊,她的內腑像被掀過一遍,若不是硬撐着,早就軟倒在地。
將玄看在眼裏,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
“你傷得不輕。”他說。
“彼此彼此。”沈照夜淡淡道。
她能感覺到,將玄的氣息比剛出現時虛弱了一線。剛才那次強行顯形與沖撞,對他這種將散未散的靈識來說,消耗同樣不小。
“說吧。”將玄抬手,指尖落下一片殘雪,“你的條件。”
沈照夜直起身,強迫自己站穩。
“很簡單。”她道,“你不奪舍,我不驅你。”
“你入我身,但不做主。”
將玄眉頭一挑:“讓我給你當寄生蟲?”
“你要這麼理解,也行。”沈照夜冷笑,“不然你覺得,我會讓你跟我平起平坐?”
將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人類,你膽子真不小。”他說,“讓我這種東西,給你當附庸?”
“附庸談不上。”沈照夜語氣平靜,“互相利用。”
她頓了頓,補充道:“你需要殼子活下去,我需要力量穩住這副殘軀。你借我命,我給你生機。”
將玄眯起眼:“聽起來不錯。可我怎麼信你?”
“你現在有更好的選擇?”沈照夜反問,“硬搶,你未必能贏。就算贏了,你這點殘識,也未必撐得到完全融合。”
她指了指自己的口:“我這殼子破得很。你真進來,要是壓不住反噬,咱倆一起散。”
將玄沉默。
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這具身體魂不全、命火虛,遠不是理想的“殼”。但偏偏,他找遍了近一年,只有這一具對他的感應最強。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所以,你想要我怎樣?”將玄終於問。
沈照夜抬眼,眸色冷靜。
“共體。”她說,“一體雙魂。”
“你占一隅,我做主魂。”
“你不得擅自侵蝕我的神魂,不得窺探我的記憶,不得借我身做你私事。”
“而我,會給你足夠的容身之地,必要時,也可借你力。”
將玄聽完,笑意漸漸收起。
“你這是把我當兵器使。”
“那你當我是容器也行。”沈照夜回得脆,“各取所需。”
將玄盯着她,目光幽深。
“若我不同意呢?”
“那就打到一方散淨。”沈照夜毫不猶豫,“我魂不全,你靈將散,誰先撐不住,誰認輸。”
她說得冷酷,卻是實話。
將玄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人類女子。
瘦,弱,氣息殘破。
可她的眼裏,沒有半分退讓。
她是真的不怕死。
或者說,她比死更怕失去主控。
這點,反倒讓他生出幾分忌憚。
“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將玄忽然道。
沈照夜挑眉:“那你更該知道,我這種性子,騙不了,也壓不住。”
將玄低低笑了一聲。
“好。”他說,“我答應你。”
沈照夜眼底一閃,卻沒有立刻放鬆。
“但有個條件。”將玄繼續道,“你我共體,必須立契。”
“以魂爲誓,天地爲證。”
“否則,誰也別想放心。”
沈照夜心頭微動。
她本就打算提這件事。
“可以。”她點頭,“天地契。”
將玄眸中掠過一絲異色。
天地契,一旦立下,違者魂滅,不入輪回。
對他們這種存在來說,是最狠的約束。
“你倒是爽快。”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不怕我在契約裏動手腳?”
沈照夜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支通體瑩白的玉骨筆。
筆身溫潤,筆尖卻泛着一點冷金色的光。
“認得這個嗎?”她問。
將玄瞳孔微縮:“判……判靈筆?”
“算你有眼力。”沈照夜淡淡道,“用它書契,誰敢作僞,先被天道反噬。”
將玄心頭一凜。
他沒想到,這女人身上,竟還有這種東西。
看來她的來歷,遠比表面復雜。
“行。”將玄深吸一口氣,“我念契,你書。”
“可以。”沈照夜點頭。
她抬手,以玉骨判靈筆在空中虛畫,筆尖落處,淡金色的光紋一筆一劃浮現,懸在半空,緩緩成形。
將玄站直身體,聲音低沉而清晰:
“諸天爲證,萬靈共鑑。”
“吾將玄,願與沈照夜立共體之契。”
“共生共存,不奪其主,不侵其魂,不擅窺其憶,不借其身行私欲。”
“違此誓者,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沈照夜筆下的金紋迅速凝實,每一個字都仿佛刻進虛空。
她接着開口:
“沈照夜,願以此身爲殼,與將玄共體而存。”
“允其容身,允其借力,然其不得違主魂之令。”
“違此誓者,魂散道消,天地共誅。”
最後一筆落下。
兩人的名字在空中並列而立。
將玄與沈照夜對視一眼,同時抬手,各自出一縷魂識,打入那金紋之中。
“轟——!”
夜空中忽然炸起一聲悶雷。
並非雷雨,而是雷。
一道紫白色的雷光在雲層深處一閃而逝,仿佛有什麼存在,在高處低頭看了他們一眼。
金紋劇烈一震,隨即化作兩道光,分別沒入將玄與沈照夜的眉心。
天地契,成。
沈照夜只覺腦海一震,仿佛有什麼東西被牢牢鎖住,同時,又多出了一條與將玄相連的“線”。
不是血肉的線。
是魂線。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將玄的存在,就像身體裏多了一道陌生卻真實的心跳。
將玄也同樣微微一晃,悶哼一聲。
“……成了。”他低聲道。
兩人對視,誰都沒有露出笑意。
他們都很清楚。
契成,只是開始。
“現在。”沈照夜收起判靈筆,看着將玄,“你可以進來了。”
將玄深深看了她一眼。
“希望你不會後悔。”
下一瞬,他的身形開始虛化。
從腳到頭,一點點化作淡淡的白金色光霧。
那光霧像有意識般,在空中盤旋了一圈,最後猛地朝沈照夜沖來。
沈照夜只覺眉心一涼。
一股龐大的異魂之力,帶着野性與鋒芒,狠狠撞進她的靈台!
“呃——!”
她悶哼一聲,整個人猛地繃緊,指節發白,幾乎站不住。
靈台內,仿佛有兩股意識在同一瞬間對撞。
一方是她本就殘破卻強撐的神魂。
一方是將玄那帶着百年凶性與不甘的靈識。
“別抗拒。”將玄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你不放開,我進不穩。”
“少廢話。”沈照夜咬牙,“老實去你該去的地方!”
她意念一動,靈台深處仿佛裂開一角,爲將玄騰出一片區域。
那是她特意隔出的“魂隅”。
將玄的靈識順勢涌入,卻在扎的一瞬間,仍舊本能地向中央靠近,試圖占據更核心的位置。
“退回去。”沈照夜冷聲喝道。
靈台內瞬間一震。
她的意念如刀,直接劈向將玄的靈識。
將玄悶哼一聲,被迫後退,靈識縮回魂隅。
“你倒是真狠。”他不滿地哼了一聲。
“彼此。”沈照夜冷冷回道,“你若敢再往前半步,我就算魂損,也會先滅了你。”
將玄沉默了一瞬。
最終,他還是老實地縮在魂隅之中。
“行。”他道,“主魂大人。”
這稱呼聽得沈照夜心頭一跳,卻沒說什麼。
下一刻,一股溫熱而渾厚的力量,從魂隅緩緩流向她的靈台,穩住她劇烈翻涌的魂火。
是將玄的靈識之力。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原本搖搖欲墜的命火,竟被這一股力量托住了幾分。
不再那麼容易熄滅。
沈照夜微微一怔。
“這就是共體的好處。”將玄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你的氣運養我,我的靈識穩你。”
“至少現在,我們誰也離不開誰。”
沈照夜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種隨時要散的虛浮感,確實減輕了一點。
她抬頭,看向院中。
將玄的身影已經消失。
風雪重歸平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門內的沈家人這才敢動。
沈承遠第一個沖出來:“照夜!”
他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觸手一片冰涼。
“你怎麼樣?”
沈照夜抬眼看他,想說“沒事”,卻只來得及吐出兩個字:“還……活着。”
話音剛落,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撐不住,直直向前倒去。
沈承遠連忙接住。
她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只來得及在心裏冷冷地補了一句:
——活着,但麻煩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