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夜再睜眼時,先聽到的是火盆裏炭塊輕輕爆裂的脆響。
像骨頭裂開一條細縫,又被誰用指尖慢慢按回去。
她的意識從黑暗裏浮上來,像一艘破船翻過浪脊,第一口吸進肺裏的不是空氣,而是一股微甜的安神香——帶着藥味、木味,還有冬夜裏溼的冷。
她沒立刻動。
軀殼太沉,四肢像灌了鉛,連眼皮都被釘在了骨縫上。口那股熟悉的空洞感卻沒有消失,反而比往更清晰:心口像被挖走一塊,風從裏面穿過去,帶着刺骨的涼。
下一瞬,腦內忽然有聲音響起。
不是從耳朵鑽進來的,而是像貼着她的神魂,在她靈台邊緣輕輕敲了敲。
“醒了?”
沈照夜指尖極輕地動了動。
她沒睜眼,先在心裏冷冷回了一句:“你要是敢告訴我你在我魂海裏亂翻東西,我現在就讓你跟我一起再死一次。”
識海裏傳來一聲似笑非笑的哼。
“你那魂海像塌了一半的屋子,能翻出什麼?我怕灰嗆死我。”
沈照夜:“……”
她忍住沒罵髒話,緩緩睜開眼。
頭頂是素色紗帳,帳頂繡着卷雲紋,繡線不算精巧,但規整。房裏火光昏黃,映得木梁都暖了一層。她側頭,看到床邊趴着個小丫鬟,腦袋一點一點,困得像只小雞啄米。
她剛一動,床沿發出輕微摩擦聲。
丫鬟猛地抬頭,眼睛先是一懵,繼而驚喜得發亮:“二姑娘!您醒了!”
她幾乎是跳起來的,轉身就往外跑,腳步急得差點絆倒門檻:“來人啊!二姑娘醒了!二姑娘醒了——”
沈照夜閉了閉眼。
嗓子得發疼,像吞了一把沙。
將玄在她識海裏慢悠悠道:“你府上動靜不小,看來你是個能惹事的命。”
沈照夜心裏冷笑:“是啊,所以你最好安分點,別讓我發現你更能惹事。”
門外腳步聲急促,先是幾道輕快的,再是沉穩的,再是壓着氣息的。門被推開,一陣冷風卷入,又被人迅速用身體擋住,溫度才沒掉下去。
先進來的是沈承遠。
他身上仍穿着孝服,袖口都被火盆熏得略有煙味,顯然守了一整夜。眼底布着血絲,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平那點從容的讀書氣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壓在眉骨下的疲憊和緊繃。
他走到床前,聲音放得很低,像怕驚散她這口氣:“照夜。”
沈照夜看着他,想開口,卻只擠出一點沙啞:“……水。”
沈承遠立刻回頭:“茶。”
旁邊的婆子忙端來溫水,遞到她唇邊。她喝了一口,喉嚨像被熱水燙過,疼得皺眉,卻也緩過來幾分。
沈承遠盯着她的臉,像確認她不是回光返照,才慢慢吐出一口氣。
“你昏迷了一夜。”他說,“大夫來看過,說你氣血大虧,神思受損……像是被什麼東西沖撞了魂魄。”
沈照夜眼皮輕跳。
將玄在她識海裏嗤了一聲:“沖撞?說得真客氣,差點把你魂骨撞碎。”
沈照夜在心裏回他:“閉嘴。”
她低聲問:“祖父那邊?”
沈承遠神色一沉,隨即點頭:“已合棺。你說陣破了,我們請了清虛觀的鍾道長與慈安寺的淨空大師一同看過,都說煞氣已散,可安心入殮。”
他停了停,目光復雜地看着她。
“他們也問——是誰破的陣。”
沈照夜與他對視,忽然明白他爲什麼沒走。
他不是來探病,他是來探她的底。
沈照夜沒急着答,只問:“你怎麼說?”
沈承遠沉默片刻,道:“我說,是你。”
沈照夜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抬。
“你不怕我給沈家惹禍?”
“你昨夜若不出手,沈家已經是禍。”沈承遠苦笑,眼裏卻沒有責怪,“再說,你已經惹上了,不是麼?”
他指的是什麼,兩人都心知肚明。
沈照夜心底發沉。
識海裏,將玄慢吞吞道:“你這大哥挺會給你加戲。‘命師’兩個字一掛出去,後頭來試你的人能排到城門口。”
沈照夜懶得接話。
門外又有人進來,這回動靜更小,卻帶着一種不可忽視的壓迫感。
沈老爺走在前,許氏跟在側,後面還有兩位族中長輩與管事嬤嬤。許氏一進門,眼眶先紅了:“照夜啊,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昨夜那樣,把我們都嚇壞了!”
她想上前握住沈照夜的手,腳剛邁出一步,沈老爺一個眼神壓下來,她便硬生生止住,嘴唇動了動,只能站在床尾抹淚。
沈老爺來到床前,目光落在沈照夜臉上,停了三息。
那不是看女兒的眼神,更像在看一把新出土的刀:鋒利、危險,卻可能有用。
“二丫頭。”他開口,聲音沉穩,“你昨夜救了沈家。”
沈照夜心裏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只是……不想看祖父死後不得安寧。”
沈老爺點頭:“不論你從前在莊子上如何,如今既回了沈家,你便是沈家的人。以後府中,沒人再敢輕慢你。”
這話落下,屋內幾人神色各異。
許氏想笑又想哭,族老眼神審慎,嬤嬤們則低頭不語。沈承遠站在一側,像替她擋住了許多看不見的尖刺。
沈照夜卻沒有想象中的輕鬆。
被“認”進來,意味着被看見;被看見,意味着被盯上。
她輕聲道:“多謝父親。”
沈老爺盯着她,又道:“昨夜那個黑衣人——”
他只說了半句,卻像把刀放在桌上,人看刀鋒。
沈照夜垂眸:“我沒看清。”
沈承遠接話:“只看到你開門後外頭風雪驟起,像有人站在門外。可沒多久,你便倒下了,再出來時,人已經不見。”
他頓了頓,又補:“鍾道長他們也查過,說那股氣息非鬼非人,更像山野異靈。”
沈照夜心頭微凜。
將玄在她識海裏淡淡道:“他們眼力還行。你把我當成山野異靈,我不跟他們計較。”
沈照夜:“你閉嘴。”
沈老爺看着她:“你既然與那東西正面相對,想必心裏已有數。”
沈照夜抬眼,與他對視,緩緩道:“我會處理。”
沈老爺沒有追問細節,只道:“沈家不問你怎麼處理,只要結果。”
這話聽着像信任,實則更像一份默契的交易。
沈照夜心裏清楚——她成了沈家的一張牌。沈家要她的“本事”,她要沈家的“容身之處”。
暫時各取所需,彼此都不淨。
長輩們叮囑了幾句養病、守孝的禮數,才陸續離開。許氏臨走前回頭看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線——心疼、愧疚、又夾着一絲難以言明的懼。
門合上,屋裏只剩火盆的噼啪聲。
沈承遠沒走。
他站在床邊許久,像是在斟酌措辭,終於低聲開口:“照夜,你昨夜說,那東西是沖你來的。”
沈照夜不答,只看他。
沈承遠眉頭緊鎖:“你現在……安全麼?”
識海裏,將玄幽幽道:“你要是說不安全,他八成要把你鎖屋裏供起來,天天擺香火當祖宗。”
沈照夜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她看着沈承遠,緩緩道:“暫時安全。”
“只是以後,可能會更麻煩。”
沈承遠喉結滾動:“什麼意思?”
沈照夜卻沒解釋,只輕聲道:“大哥,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沈承遠一滯。
半晌,他點頭:“好。我不問。”
他轉身欲走,又停住,背對着她道:“不論如何,你昨夜,是沈家的恩人。”
說完,他才真的離開。
門合上的那刻,沈照夜像終於卸下了某種撐着的骨架,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閉上眼,在心裏道:“現在可以出來說話了吧。”
識海裏,白金色的霧影緩緩凝聚成一道人形輪廓,肩背寬闊,眉目鋒銳,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將玄抱臂立在她靈台邊緣,語氣裏有一點點得意:“你恢復得比我想的快。”
沈照夜冷笑:“托你的福。你剛進來就差點把我魂海撐裂,是想先把我弄死再繼承身體?”
將玄被噎住,隨即哼道:“你這身體太破,我若不多穩一分,咱倆現在都散了。”
“那我還得謝謝你?”
“你可以心裏謝。”
沈照夜懶得繼續鬥嘴,直接問:“你昨夜說你原本是山中之王。什麼意思?”
將玄沉默了片刻,似在衡量。
“我原本,是太白山脈的靈獸。”他道,“修行近五百年,欲渡劫化形,卻失敗,只剩這一縷靈識。”
“本應隨天地消散,卻被一老僧點化,替我尋了一線生機。”
“他說,一年之內若能找到與我命數相契之殼,便可共生再起。”
沈照夜眼神微凝:“所以你找上我?”
“不是找。”將玄糾正,“是感應。”
“你身上,有與我相似的殘缺與不甘。”
沈照夜冷笑:“那你眼光可真不怎麼樣。”
將玄看着她,忽然道:“你呢?你爲何會成這樣?”
“魂不全,身殘破。”
“你原本,不該只是個侯府二姑娘。”
沈照夜指尖微微一顫。
識海一瞬間像被人按住了某個舊傷,隱隱作痛。
她抬眼,目光冰冷:“與你無關。”
將玄不惱,反倒平靜:“現在有關了。”
“你我共體,你的敵人,遲早也是我的。”
他眯了眯眼,語氣陡然沉下來:“而我能感覺到——昨夜那煞局背後的人,不是尋常邪修。”
沈照夜心裏一沉:“什麼意思?”
將玄緩緩道:“那陣,不像是要害沈家。”
“更像是——在試你。”
沈照夜猛地抬眼:“試我?”
將玄點頭:“試你會不會出手。”
“試你能不能破。”
“也試你——”
他停頓,像故意把最後一句壓在刀口上。
“到底是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屋內安靜得可怕。
火盆裏炭塊啪地一聲爆開,像有人在暗處敲了一記鍾。
沈照夜緩緩收緊手指,指節發白。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沈家這場喪事,從一開始就不是沖沈家來的。
而是借沈家,借死者,借煞局,借滿堂親友的眼。
釣她。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眼神一點點冷下去。
“好。”
“既然有人想試我。”
“那就讓他們試個夠。”
將玄在她識海裏低低笑了一聲,像猛獸嗅到了血。
“這才像話。”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建蘭的聲音隔着門板響起,帶着幾分急促與小心:“二姑娘,二夫人請您過去一趟,說……有要緊事。”
沈照夜眼底微閃。
將玄冷聲提醒:“你那二夫人,昨夜看你的眼神不對。像是——”
“像是認出來了什麼。”
沈照夜撐着床沿慢慢坐起,嗓音仍啞,卻很穩:“告訴她,我換件衣裳就過去。”
她抬手按在口,那裏空了一塊,風仍在穿,但她的神魂卻比昨夜更沉、更實。
因爲她知道——
第一張網,已經收口。
而她,要麼被網拖走,要麼反手把網撕開,把拽網的人一並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