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停了,但烏京的冷並不肯退。

沈照夜披上狐裘時,指尖依舊涼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她系帶的動作很慢,像在給自己爭一口喘息的時間——不是身體喘,而是心。

門外建蘭捧着手爐,見她出來,忙迎上去:“姑娘,二夫人那邊等得急,說是……有要緊事。”

沈照夜淡淡“嗯”了一聲。

將玄在她識海裏哼:“你現在像一張新磨過的刀,越走越亮。注意,亮得太快,容易招人伸手來摸刀鋒。”

沈照夜在心裏回他:“伸手就剁。”

將玄:“……”

從她住的偏院到二房的凝香院,要穿過一段抄手遊廊。檐下掛着素白燈籠,風一吹,燈影像在雪地上晃動。沿路的丫鬟婆子見她,紛紛行禮,眼神卻藏不住:好奇、忌憚、甚至還有一點點隱秘的敬畏。

昨夜她“昏死”一夜的事沒傳開,白破陣封棺、黑霧散盡、黃道長衰老成枯的事卻已在府裏發酵得像滾開的湯。

沈照夜沒理那些目光。

她只在意一件事:二夫人爲何偏偏此刻叫她。

凝香院門口有兩名嬤嬤守着,見她來,神色明顯緊了緊,卻還是客客氣氣地讓路。

進院子,火盆比別處多,廊下還擺着幾盆常青的鬆柏,像故意要壓住喪事的冷肅。正屋門簾一掀,暖氣撲面而來,香味也更濃——不是尋常熏香,帶點草木清苦,像寺裏常用的安魂香。

屋內坐着兩個人。

主位上是二夫人崔氏,素衣素面,頭發一絲不亂,眼神卻比昨更冷更沉。她手裏捻着一串素珠,珠子每轉一顆,都像在心裏默念一遍戒律。

側位上坐着個陌生婦人,四十上下,衣着並不張揚,但細看便知料子極好,袖口滾邊用的是暗紋金線,低調得幾乎看不出奢華。她身邊放着一個木匣,匣口扣着一道朱砂封印,像是被人用心鎖過。

沈照夜一進門,那婦人先抬眼。

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看人,又像是透過人看某種“東西”。

沈照夜心頭微動。

將玄在她識海裏壓低聲音:“這婦人身上有‘規矩’的味道……像道門,也像更古老的門規。”

崔氏開口,聲音不高,卻把屋裏的溫度又拉低三分:“照夜,過來。”

沈照夜走到屋中,規規矩矩行禮:“二夫人。”

她沒叫“母親”。

崔氏的指尖在珠子上頓了一下,眼底掠過極細的一抹刺痛,很快又壓下去,像從未出現過。

“坐。”崔氏指了下下首。

沈照夜坐下後,崔氏沒有寒暄,直接道:“昨你在靈堂拔針、破符,鍾道長與淨空大師都說……你不似凡人。”

沈照夜抬眼,神色平靜:“他們看錯了。我只是命硬。”

崔氏盯着她,良久,忽然問:“你在莊子上,見過僧人?”

沈照夜沒答“見沒見”,只反問:“二夫人叫我來,是要審我?”

崔氏唇角微微一抿:“你若覺得是審,那便是審。”

沈照夜:“那我不答。”

屋內空氣一凝。

側位那婦人卻輕輕笑了笑,像見慣了鋒芒:“二夫人,她這樣倒也合理。若她真是我們要找的人,脾氣不會軟。”

崔氏側目看她:“宮家人都這麼說話?”

婦人微微頷首:“宮家人只說實話。”

——宮家。

道。

沈照夜眼底微閃,面上依舊淡:“宮家?我一介守孝之女,怎敢勞宮家人跑這一趟。”

婦人把木匣往前推了一寸,聲音仍溫和:“不爲你,是爲沈家,也是爲……天下門規。”

崔氏接過話頭,直截了當:“照夜,你不是我養大的,我不敢信你,也不敢不信你。昨那局若成,沈家祖墳三代敗盡,你卻一眼看穿,一手破開。此事不是巧。”

沈照夜垂眸:“二夫人想要什麼?”

崔氏緩緩道:“我要你說實話。”

她停了停,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你究竟是誰。”

沈照夜抬眼,目光冷靜得近乎冷酷:“我是沈照夜。”

崔氏一瞬間像被針扎,珠子猛地停住。她眼底閃過一絲狼狽,隨即壓成更冷的銳意:“我問的是——你這身本事從何而來?”

沈照夜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本事?二夫人把我當妖了?”

宮家婦人終於開口,語速不疾不徐:“你不是妖。妖氣混濁,你身上是‘缺’。”

“缺魂,缺命,缺一口人間氣。”

沈照夜指尖微緊。

將玄低聲道:“她看出來了。宮家確實有點東西。”

宮家婦人繼續:“但你身上又有‘印’。”

她輕輕一指沈照夜的心口:“像是被人蓋過章。章不是護你,是鎖你。”

鎖?

沈照夜心頭驟然一凜。

她想起昨夜將玄說的那句:那陣是試她。

若她身上被“鎖”,那鎖是誰下的?

崔氏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自己吞下一塊難咽的骨頭:“你父親……沈正汎當年死得蹊蹺。”

這名字一出,屋裏火盆似乎都暗了暗。

沈照夜的眼神沒變,但脊背的肌肉卻一點點繃緊。

“他少年成名,二十出頭便領兵平亂。”崔氏吐字很慢,像每說一句都要咬掉一塊肉,“後來突然說是軍中舊傷復發,回京不久便去了。”

沈照夜輕聲:“我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沈家告訴她的版本”。

崔氏盯着她:“你可知他死前曾說過一句話?”

沈照夜:“什麼?”

崔氏指尖發白,聲音微啞:“他說——‘門要開了’。”

門。

沈照夜眸底微震。

這兩個字像一把鑰匙,進她腦內某個鏽死的鎖孔,輕輕一扭。

有一瞬間,她幾乎聽見了門縫裏傳來的風聲——不是冬風,是更深、更冷、更古老的東西在呼吸。

將玄在她識海裏猛地繃起:“你父親提‘門’?……這不是普通的門。”

宮家婦人把木匣的扣子輕輕一撥。

“咔噠。”

朱砂封印裂開一線,像血色開花。

她沒有立刻打開匣子,而是先看向沈照夜:“你若真要護沈家,你得知道你身上背着什麼。你父親當年,可能不是病死,也不是舊傷死。”

沈照夜抬眼:“他是被誰害死的?”

宮家婦人搖頭:“不知道。宮家不做推斷,只做驗證。”

她終於打開木匣。

匣內躺着一塊薄薄的青銅片,邊緣缺了一角,表面刻着細密的紋路,像符又像字。青銅片上還纏着一縷極淡的紅線——不是絲,是像人血凝成的“意”。

那一瞬間,沈照夜口那塊空洞像被刺了一下。

她眼前閃過一幕極短的畫面:雪地裏,有人跪着,手裏握着筆,血從指尖滴下,落在青銅上,像給某種契約籤名。

畫面一閃即滅。

她的呼吸卻亂了。

宮家婦人盯着她的眼睛,輕聲道:“你看到了。”

沈照夜沒有否認,只低聲問:“這是什麼?”

宮家婦人緩緩道:“門契殘頁。”

“當年有人立過契,要用一條命,去鎖住一扇門。”

崔氏的指尖掐進掌心:“那條命,是沈正汎。”

屋裏一瞬間安靜得可怕。

沈照夜心口發冷,像有人把冰直接塞進她那塊空洞裏。她想起父親的畫像,那雙眼總像在看更遠處的東西——原來他看的不是前程,是一扇“門”。

她聲音很輕,卻像壓着雷:“門在哪。”

宮家婦人沒有立刻答,反而問:“你昨夜破的煞局,是否感覺到——有人在等你出手?”

沈照夜眯眼:“你們也知道?”

宮家婦人點頭:“知道。宮家看守的不是人間富貴,是門規。門規裏有一句:‘門動,則印醒;印醒,則鑰現。’”

“昨夜你一動,印就醒了。”

她抬手指了指沈照夜的額心:“你這裏,剛才閃過一息金光。那不是你自己的光,是印醒的光。”

沈照夜下意識抬手摸額頭。

將玄在她識海裏低聲罵了一句:“……難怪我覺得你身上氣運怪。原來有人給你貼了‘印’。”

沈照夜心裏更沉:“所以,他們試我,是爲了確認印醒沒醒?”

宮家婦人:“對。”

崔氏突然開口,語氣像壓着怒與痛:“照夜,你父親死前把你送去莊子,不是因爲你命不好,是因爲——你在府裏,會死得更快。”

沈照夜眼睫微顫。

她忽然明白,所謂“棄養”,可能是“藏”。

崔氏看着她,眼神終於裂開一道縫,露出一點點真實的情緒:“我不是不想要你……我是不敢要你。”

沈照夜沉默。

她不信崔氏完全無辜,但也不再把這女人當成單純冷血。

能把親女兒送走、裝作無情的人,要麼狠,要麼怕。

而怕,有時比狠更真實。

宮家婦人把青銅殘頁輕輕放回木匣:“門契殘頁原本在趙家。”

沈照夜眼神一冷:“趙家?”

宮家婦人點頭:“趙老太爺死前,托人把它送到宮家。你昨讓趙侍郎去看南書房的博物志,那本書裏夾着另一半線索——趙老太爺一直在守這東西。”

沈照夜終於明白趙家今爲何不敢翻臉。

他們不是怕她烏鴉嘴,是怕她“看見”了趙家的秘密。

崔氏沉聲:“趙老太爺的死,不是你咒的。他是……守到該走的時候了。”

沈照夜聲音發冷:“那背後試我的人是誰?”

屋內三人都沒立刻答。

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他們也不知道具體是誰,但知道對方的層級很高。

宮家婦人輕輕嘆了口氣:“不知其名,但知其路數。”

“昨夜那局,陰煞針、聚陰符、屍釘封棺,都是‘絕脈養煞’的手法。”

“這類手法,出自一個門派——”

她頓了頓,像在避諱某個名字。

崔氏替她把那名字吐出來,像吐出一口血:“禁序門。”

“他們不信神佛,不拜天地,只信‘秩序’。”

“他們說世間萬事皆可編碼,生死亦可調度。”

沈照夜眼底寒意更深。

門、契、印、禁序門……

這些碎片像在她腦內拼圖,拼出一個讓人心悸的輪廓。

而她,是那拼圖中央最關鍵的一塊。

就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哨響——很輕,卻極有規律。

像鳥叫,又像某種暗號。

宮家婦人的臉色瞬間變了。

崔氏猛地起身,珠串譁啦一響:“誰在外頭?”

嬤嬤沖出去,又很快沖回來,臉色發白:“二夫人,院牆外……有人留了東西。”

宮家婦人眼神驟冷:“別碰!”

但嬤嬤已經把那東西帶進來了——是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白紙,紙角壓着一粒黑色的釘子。

那釘子與昨棺材釘很像,只是更短、更黑,像從陰地裏挖出來的。

沈照夜的目光落在白紙上。

紙上只有一行字,墨色極淡,像用某種灰燼混水寫成:

——“鑰已醒,門將開。今夜子時,城隍廟銀杏下,來取你父親的債。”

火盆“啪”地一聲。

像有人在暗處拍手。

崔氏臉色煞白:“他們竟敢——”

宮家婦人抬手,一道符光從指間躍出,瞬間把紙和釘子包住,紙面卻仍滲出一絲絲寒意,像有東西在紙裏呼吸。

沈照夜卻笑了。

那笑意極冷,像刀出鞘前的反光。

將玄在她識海裏興奮地低吼:“城隍廟?銀杏?這不就是——”

沈照夜在心裏打斷他:“閉嘴。”

她抬眼看向崔氏與宮家婦人,聲音平靜得讓人發毛:“他們終於露臉了。”

崔氏緊盯着她:“你要去?”

沈照夜沒有立刻答,而是問宮家婦人:“你們宮家守門規——守到什麼程度?”

宮家婦人看着她,眼神鄭重起來:“守到門不開,守到印不落,守到——該死的人死。”

沈照夜點點頭,像聽到了一個可用的規則。

她站起身,慢慢整理袖口,語氣淡淡:“那今晚子時,我去。”

崔氏猛地上前一步:“你瘋了?那是陷阱!”

沈照夜看着她,眼神裏第一次帶了點真實的溫度,卻仍冷硬:“二夫人。”

“陷阱不怕。”

“怕的是陷阱一直在,刀一直懸着,你卻永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落。”

她停頓一下,聲音更低:

“而且——他們說要我去取我父親的債。”

“我也想知道,他欠了什麼,又給誰擋了門。”

宮家婦人緩緩起身,把木匣扣好,朱砂再封一道:“我陪你去。”

崔氏咬牙:“我不許!”

沈照夜卻回頭看她,目光像穿透了她這幾年刻意維持的冷:“你許不許都沒用。”

“門已經盯上我了。”

“我不去,沈家死;我去,或許還有一線生。”

她轉身往外走,腳步不快,卻穩得像踩在刀背上。

將玄在她識海裏輕笑:“你開始像你父親了。”

沈照夜沒有回答,只在心裏冷冷吐出一句:

“那就讓他們看看——鑰醒之後,門開不開,由我說了算。”

門簾掀起,冷風撲來。

她走出凝香院時,天邊的雲層裂開一線,月光落在雪地上,像一條冷白的路。

路盡頭,是城隍廟。

銀杏樹下,有人等她。

也有人——想用她的血,繼續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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