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夜從齊府回到沈家時,天色已徹底暗下。
馬車駛入府門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幾乎是靠着車壁才勉強坐穩。齊府那場對峙,看似她步步不讓,占了上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輪輪暗壓與試探,耗去的心力,比昨夜在滄字鋪引煞破還要重。
建蘭扶她下車時,明顯感覺到她的身子比來時輕了幾分,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
“姑娘,您臉色太差了,要不先回院歇歇?”建蘭心疼得不行。
沈照夜點點頭,卻沒急着回屋,而是先去了凝香院。
崔氏顯然也在等她。
一見沈照夜進門,崔氏便起身迎了上來,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掃過,臉色一下子沉了:“齊府爲難你了?”
沈照夜輕輕搖頭:“爲難是有,不過……他們更急。”
崔氏心中一緊:“急什麼?”
沈照夜坐下,低聲將今齊府對峙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包括自己當衆提及父親舊案之事。
崔氏越聽,臉色越白,等她說完,指尖已經死死掐進掌心。
“你……你怎麼敢當衆說出來!”崔氏聲音發顫,“你這是把自己推到火上烤!”
沈照夜看着她,語氣卻異常平靜:“娘,我若不說,他們只會當我什麼都不知道。”
“只有亮出來,他們才會慌。”
崔氏沉默了許久,才苦澀地道:“可你知不知道,齊家最擅長的,從來不是解釋,而是——”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母女二人心裏都清楚。
沈照夜輕聲道:“所以,他們接下來一定會反擊。”
崔氏猛地抬頭:“你已經想到了?”
沈照夜點頭:“而且會很快。”
果不其然。
第二清晨,天還未亮,沈府門前便已車馬聲不絕。
一封又一封帖子與拜帖被送進府中,還沒等沈正衡起身更衣,管事便已慌慌張張來報。
“大爺,不好了,御史台那邊……有人遞了彈劾折子!”
沈正衡手中的茶盞猛地一頓,茶水濺出幾滴:“彈劾什麼?”
“說、說咱們沈家借喪事造勢,宣揚怪力亂神,擾亂京城人心,還、還說二姑娘在齊府宴上,當衆誣指朝廷命官,居心叵測……”
管事聲音越來越低。
書房內一片死寂。
沈正衡臉色鐵青,良久,才冷聲道:“好一個齊家。”
消息很快傳遍沈府。
凝香院內,崔氏聽完回報,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
“他們……竟這麼快就動手了。”
沈照夜卻像是早已料到,反而異常冷靜:“這是他們最穩妥的法子。”
“用朝廷壓人,用名聲壓人。”
崔氏紅着眼看她:“那你怎麼辦?若是陛下信了那些彈劾——”
“陛下未必信。”沈照夜道,“但這會讓沈家很被動。”
“他們的目的,不是馬上扳倒沈家,而是我們閉嘴。”
她頓了頓,低聲道:“我閉嘴。”
崔氏心中一痛。
“娘。”沈照夜輕聲道,“這條路,我已經走到這了。”
“若是退,之前死的人,受的苦,全都白費。”
崔氏看着她,眼中滿是掙扎,最終卻只能點頭:“你想讓我做什麼?”
沈照夜握住她的手:“穩住府裏,不要讓他們亂。”
“外頭的事,交給我。”
御史彈劾的風聲剛起,京中各府便開始暗中觀望。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暗中叫好,也有人悄悄遞來試探的帖子。
沈正衡一邊遞牌子求見,一邊忙着安撫族中人心,而沈照夜,則幾乎閉門不出。
可她不是在躲。
偏院內,香爐青煙嫋嫋,窗簾緊閉。
沈照夜盤膝坐在榻上,面前攤着一張舊符紙,紙上墨跡斑駁,顯然已有些年頭。
她指尖輕點符紋,低聲默念,試圖以自身之氣,重走符路。
可剛一引氣入脈,口便猛地一痛,一股腥甜直沖喉嚨。
“噗——”
一口血濺在符紙上,原本暗淡的符紋竟被血色激得微微一亮,卻很快又黯淡下去。
沈照夜捂着口,臉色白得幾乎透明。
建蘭嚇得沖上來:“姑娘!您又吐血了!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不許。”沈照夜抬手制止,聲音雖弱,卻極穩,“只是反噬。”
建蘭急得直掉眼淚:“可您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住?”
沈照夜看着被血染紅的符紙,低聲道:“我若不自己快一點,他們就會我死得更快。”
她能感覺到,自從昨夜在滄字鋪動用引煞之術後,體內那股反噬之力便一直在暗暗侵蝕經脈。
她如今能做的,只有一邊壓制,一邊借術。
這是飲鴆止渴。
可她別無選擇。
傍晚時分,裴晏悄然入府。
他來得極隱蔽,繞過外院,從偏門進了沈照夜的院子。
一進屋,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裴晏臉色驟變:“你又用術了?”
沈照夜靠在榻上,面色蒼白,卻仍勾了勾唇:“不用,等着被齊家玩死?”
裴晏沉着臉走到她面前:“你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先耗死。”
沈照夜抬眼看他:“你查到什麼了?”
裴晏頓了頓,終究還是說了出來:“我找到了當年押送軍械隊伍裏的一個活口。”
沈照夜猛地坐直了身子,牽動傷勢,忍不住悶哼一聲,卻顧不上這些:“誰?”
“一個叫周原的老兵。”裴晏道,“當年本該隨隊陣亡,卻在亂中被流矢所傷,假死逃過一劫,後來隱姓埋名,在城外做了十幾年的獵戶。”
“我昨夜找到他時,他一開始死活不肯開口。”
“直到我提了你父親的名字。”
沈照夜指尖驟然收緊。
“他說什麼?”
裴晏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他說,那天本不是遇伏。”
“是他們在城外扎營時,軍中突然起了內亂。”
“有人趁夜放火,亂箭齊發,你父親是在混亂中,被自己人射中的。”
屋內一片死寂。
沈照夜只覺耳邊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麼在腦中炸開。
“自己人……”她低聲重復。
裴晏點頭:“而且,放火的人,穿的是兵部隨行監軍的服制。”
“兵部監軍……”沈照夜緩緩閉上眼。
她不用再想,也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周原願意作證嗎?”她問。
裴晏搖頭:“他怕。”
“他說,當年能活下來已是僥幸,這些年他夜裏常做噩夢,夢到你父親的臉。”
“但他不敢進城,不敢見官,更不敢對上齊家。”
沈照夜沉默良久。
她忽然抬頭,看向裴晏:“帶我去見他。”
裴晏一怔:“現在?你這身子——”
“就是現在。”沈照夜語氣堅決,“趁齊家還以爲我被彈劾壓住了,來不及顧到城外。”
“這是我們第一個活證。”
裴晏看着她的眼睛,終究點頭:“好。”
“我陪你去。”
夜色再次籠罩玉京。
沈照夜披上鬥篷,扶着建蘭的手走出院門。
這一夜,她要去見的,不只是一個老兵。
而是父親死亡背後,真正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