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篝火在李若璉緊繃的臉上投下陰影,他緊按腰刀柄,目光透過門縫死死盯着屋外死寂的黑暗。身後幾步遠,周玉貞正跪坐在草堆旁,小心翼翼地用一塊浸了冷水的破布,試圖爲昏睡中的朱慈烺擦拭額頭上密布的冷汗。
朱慈烺緊閉着雙眼,身體在高熱中不自覺地微微抽搐。周玉貞指尖傳來的滾燙溫度讓她心中憂懼更甚。她剛想更換布巾,草堆上的太子突然全身劇烈痙攣了一下!
緊接着,朱慈烺猛地睜開了眼睛!
但那絕非常人的清明——他的眼神空洞渙散,仿佛失去了焦點,直勾勾地望着低矮破敗的屋頂。就在周玉貞驚疑不定時,朱慈烺像是被某種力量驅動,左手閃電般伸出,鐵鉗般死死攥住了周玉貞正擦拭他額頭的手腕!
“啊!”周玉貞痛呼出聲,手腕處傳來的力道大得驚人,骨頭都仿佛要被捏碎。她用力掙扎,卻紋絲不動。
更讓她駭然欲絕的是太子的神情和聲音!朱慈烺嘴唇劇烈地顫抖着,發出的聲音嘶啞、急促,帶着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近乎冷酷的清醒感,腔調怪異,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溫潤或驚惶:
“聽…聽着!馬士英、阮大铖…雖是奸佞,但是他們可制衡東林!社稷存亡…重於虛名!如果事不可爲…當斷則斷,南撤保基業,可以轉進南洋!不要…盡信勳貴將門和所謂東林君子,彼輩…首鼠兩端!火器…西洋火器是破虜關鍵!闖營、西軍…不是死敵,滿清才是!聯寇…抗虜…方是…正途!”
制衡?基業?火器?聯寇抗虜?
這些冰冷、陌生的詞匯,如同冰錐狠狠扎進周玉貞的耳中!那語調裏透出的全然的算計,那對朝廷重臣直呼其名且定性“奸佞”、“首鼠兩端”的放肆,還有那“轉進南洋”的離經叛道之言……讓她如墜冰窟!太子殿下怎會說出如此狂悖、冷酷而又……驚世駭俗之語?!
“殿……殿下!您醒醒!”周玉貞驚恐萬分,手腕劇痛難忍,她用盡全力試圖掙脫,“您……您怎麼了?”
朱慈烺似乎根本聽不見她的呼喊,那只攥緊的手反而更加用力,眼神依舊渙散,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意志完全操縱着。
然而下一刻,朱慈烺的臉龐驟然扭曲,一種強烈的、固有的威儀如同蘇醒的火山猛然爆發!他眼中的渙散被一種極致的驚怒所取代,緊緊攥着周玉貞的手猛地鬆開、用力甩開!
“放肆!”一聲飽含帝王震怒與威嚴的厲喝從朱慈烺喉中炸開,聲音嘶啞卻極具穿透力,“何方妖孽,竟敢……竟敢,妄議朝政,臧否大臣!僭越……狂悖!滾出去!”這分明是太子固有的口吻,充滿了對君權綱常的維護和對未知侵入者的極度排斥!
他似乎正在體內進行着一場看不見的殘酷搏鬥。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着,牙關緊咬,面孔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神情中飛速變幻。一種是被異魂占據般的陌生冷酷,另一種是本我爆發的滔天震怒。
這場無聲的較量持續了短短的幾息。最終,那爆發出的怒氣和威儀如同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朱慈烺的身體猛地一軟,重新癱倒在草堆上。所有的激動和怒意瞬間從他臉上褪去,只留下一種更深的茫然和難以言喻的疲憊。冷汗如漿,徹底浸透了他的鬢角和單薄的衣衫。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凝望着屋頂那殘破的蛛網,仿佛靈魂都被抽離,只剩下一個虛弱的軀殼。
“呃……”周玉貞被他甩得踉蹌後退幾步才站穩,手腕上一圈青紫的指痕清晰可見。她驚魂未定,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看着草堆上氣息微弱的太子,又看看自己劇痛的手腕,一股難以名狀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不是燒糊塗了……絕對不是!這分明像是……中了邪祟!那冰冷的眼神,那狂悖的言語,那不屬於太子的語調……
她強壓下心頭的巨大恐懼和翻騰的驚疑,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對同樣被這一幕驚得呆若木雞的陳雲素以及遠處幾個沒睡着的錦衣衛低聲道:“殿下……殿下燒糊塗了,定是……定是邪祟侵體,胡言亂語……快,快想辦法,有安神定驚的藥嗎?”她的聲音努力維持着鎮定,但尾音的抖動卻出賣了她內心的駭浪。
陳雲素這才回過神來,臉上血色盡褪,連忙搖頭:“倉促南逃……哪……哪裏還有隨身帶藥……”
周玉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重新回到朱慈烺身邊,壓下心中復雜的驚疑與那番話帶來的驚濤駭浪,動作輕柔地再次用溼布擦拭他額頭的冷汗。她的目光掃過太子憔悴的面容,在那緊蹙的眉頭和幹裂起皮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又從自己單薄的中衣撕下相對幹淨的一小塊布條,用水囊裏僅存的一點清水浸溼,小心翼翼地爲他潤溼嘴唇。
就在這時,意識似乎剛從深淵邊緣掙扎回來的朱慈烺,眉頭無意識地皺緊,口中發出一聲極低的囈語,如同夢話,卻又帶着某種猶豫掙扎後的決斷,幾不可聞:
“孤……且信你……”
聲音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消散,但清晰地鑽入了正俯身爲他擦拭嘴唇的周玉貞耳中。她的手猛地頓住,指尖冰涼。方才那番令人心膽俱裂的“胡言亂語”,那最後一句看似妥協的低語,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刻印的烙印。
她不敢深想,也無法深想。只能將所有的情緒壓回心底,更加專心地照料眼前這個病弱的少年。陳雲素也靠攏過來幫忙,兩人輪流更換着太子額頭上被體溫烤熱的溼布。
李若璉在門邊警覺地觀察着動靜,破廟內突然爆發的短暫混亂和朱慈烺那聲略顯突兀的“放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速回頭望了一眼,但屋內篝火昏暗,人影晃動,並未聽清太子那幾句驚人之語的具體內容,只看到周玉貞踉蹌後退,而太子似乎在病中掙扎。他眉頭擰得更緊,心中憂慮更深:殿下此番南遷,處處驚險。殿下這高熱遲遲不退,又如此驚悸,若真有個閃失,這大明的江山社稷……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禱:望太祖皇帝在天之靈,護佑殿下平安!他只能無聲地再次握緊刀柄,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着廟外漆黑的荒野。其餘幾名醒着的錦衣衛也互相對視一眼,從同伴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憂慮。殿下在病榻上痛苦掙扎的模樣,讓他們心如火焚。但職責和深植於骨血裏的忠誠,讓他們再次強行振作起精神。兩人一班哨,無聲地換崗,銳利的目光在破廟四壁和門窗外每一個可能的死角仔細巡弋。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裏,頭腦更清醒了幾分,疲憊被一種沉重卻堅定的責任感壓下。
天色在凝重的氣氛中逐漸顯出灰白。
陳雲素看着周玉貞熬得通紅的雙眼和憔悴不堪的面容,輕聲勸道:“玉貞,去歇息罷,殿下這有我照看。”
周玉貞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要婉拒,但一陣強烈的疲憊感襲來,讓她腳步都有些發虛。她看了一眼草堆上呼吸似乎略略平穩了些、但依舊昏迷的太子,又看了看雖也疲憊卻眼神執着的陳雲素,終是點了點頭,低聲道:“好,雲素姐,辛苦你了。”她拖着像是灌了鉛的雙腿,慢慢挪到角落裏稍幹淨的草堆上,和衣蜷縮下去,幾乎是瞬間就陷入了淺眠,可眉頭依然緊鎖。
陳雲素守在朱慈烺身邊,重新換上冰冷的溼布敷在太子滾燙的額頭。指尖傳來的灼熱讓她心中一痛。她看着這張尚顯稚嫩、此刻卻滿是病容和痛苦之色的臉龐,不由得在心底深深嘆息。貴爲太子,國之儲君,可在她眼中,他終歸還只是個剛剛十五歲的半大孩子。京師陷落,君父殉國,倉皇南奔……這血海深仇,這破碎的江山重擔,全都沉甸甸地壓在眼前這尚顯單薄的肩膀上。這樣的重負,對於這樣一個未經世事、本該在太平歲月裏讀書習禮的少年郎來說,實在太過殘酷,太過沉重了。她小心地掖好太子身上單薄的衣衫,眼中流露出的是女子特有的溫柔,和一種深沉的、無法排解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