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僵持不下,充滿了現代技術與傳統經驗、數據理性與情感價值的尖銳對立。
林淵和岑子墨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分開行動。林淵奮力擠到最前方,無視旁人詫異的目光,徑直走向那根被鋼鐵“囚禁”的老梁。
“等等!你幹什麼?危險!”有人試圖阻攔。
林淵恍若未聞。他抬起手,掌心輕輕貼在了粗糙的、布滿歲月包漿的梁木表面。閉上眼,體內那經過守拙古鎮沉澱、又與魯班尺初步共鳴的“炁感”,如同最細膩的觸須,悄然蔓延開去。
瞬間,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冰冷木頭的觸感。他仿佛“觸摸”到了一片緩慢而深沉的“呼吸”。那是百年木料吸納天地精華後獨有的溫潤與韌性;是木質纖維中,歲月沉澱下來的、致密如金的紋理走向;是那些深深鐫刻在梁身隱蔽處、只有特定角度光線才能照見的民國匠人留下的、承載着祝福與技藝的暗記符痕。
“炁感”沿着梁身內部遊走,穿透現代儀器只能看到“紅色警告”的表象。他清晰地“看”到:梁木主體並未腐朽,核心木質依然堅實;真正的症結,不在於梁本身,而在於整個“系統”的失衡——劇院旁邊,那棟新建成的商業大廈,其巨大的玻璃幕牆,如同一面巨大的、位置刁鑽的鏡子,在特定時段,將強烈的陽光和城市燈光反射聚焦,恰好照射在梁身的“害”位(古建築中認爲的不利方位),長年累月,形成了持續的熱應力和光壓幹擾, subtly打破了百年來梁與整個屋架、乃至與地基之間形成的、微妙的力流平衡與氣場和諧。而後來爲了“保護”加裝的這些剛性鋼結構支撐,不但沒有疏導這失衡的力,反而以一種蠻橫的“死結”方式,鎖死了老梁最後一點賴以自我調節的“彈性”,讓裂縫在僵持中加速擴張。
“住手!”林淵猛地睜眼,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現場的嘈雜。他轉頭,目光掃過那群工程師和操作液壓支撐的工人:“你們不是在修它,是在殺它!用這些鐵架子鎖死的,是它最後一點‘活氣’!再壓下去,不是它撐不住,是你們把它‘繃’斷了!”
現場一片譁然。工程師們愕然地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他說的既不是嚴謹的結構力學術語,也不是AI的分析報告,玄之又玄,卻莫名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這時,岑子墨清越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各位,請先看看這個。”
她已經在一張臨時搬來的小桌旁展開了一卷大幅圖紙。圖紙紙質泛黃,邊角磨損,上面是用毛筆工筆繪制的、極其精細的芳華劇院原始結構圖,每一根梁、每一處榫卯、甚至木材的紋理走向都有標注,旁邊還有蠅頭小楷寫的營造筆記。這是她動用了家族關系,連夜從檔案館復印來的珍貴資料。
圖紙邊緣,沾染着她指尖淡淡的墨香——那是她爲了保護圖紙,親自用宣紙和綾絹進行鑲邊處理時留下的痕跡。此刻,她的手指正穩穩地按在圖紙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上的月牙白清晰可見。
“這是民國九年,主持修建此劇院的李一墨大師親繪的原始圖樣。”岑子墨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如同在課堂講解,“請注意主梁與前後金柱的榫接方式。李大師用的,不是普通的‘透榫’或‘半榫’,而是失傳已久的‘燕尾活榫’。”
她纖細的指尖在圖紙的某一處細節劃過:“這種榫卯,榫頭如燕尾,卯眼亦相應,結合後並非完全固定,而是預留了約三分(古制,約合0.3厘米)的微小活動餘量。這不是誤差,是匠心——爲了應對木材隨四季溫溼變化的自然脹縮,爲了讓整座屋架的力,能像水流一樣,有一個柔和的緩沖與再分配通道。”
她抬起頭,目光清亮如寒泉,掃過在場每一個質疑的面孔,尤其是那位技術主管:“現代的結構加固理念,追求的是絕對剛性和即時穩定,這本身沒有錯。但用在這樣的古建上,如果無視其原有的、精妙的‘柔性系統’,強行用‘死結’代替‘活榫’,用‘禁錮’代替‘疏導’,那麼再先進的科技,也只是在破壞,而不是在保護。科技,應該用來理解並服務於原有的智慧,而不是凌駕甚至取代它。”
她的話語,既有扎實的古建知識支撐,又蘊含着對傳統匠心的深刻理解,像一柄出鞘的劍,鋒芒畢露,卻並非爲了傷人,而是爲了劃破迷霧,指向真相。那清冷面容上的堅定,帶着一種能讓人沉靜下來的力量。
林淵適時上前,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了那柄魯班尺。在衆多現代儀器和目光的注視下,這古老的木尺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莫名莊嚴。他將尺身輕輕抵在梁身裂縫最寬處的上方,閉上眼睛,心神與尺中那微弱的暖意相連。
片刻,他睜眼,手指精確地點在尺身“義”字刻度對應的梁體位置:“這裏,不是裂縫的起點,卻是現在所有紊亂力流匯聚、僵持的‘筋竅’節點。它像個淤塞的穴位。只要找到正確的‘手法’,在此處給予一個恰到好處的、順應其原有‘活榫’活動方向的‘引導力’,在屋頂荷載因結構微顫出現周期性輕微減輕的瞬間施力,就能幫助這根梁,‘卸掉’僵持的負擔,‘找回’它自己的平衡位置。”
他的話依舊帶着玄學色彩,但有了岑子墨剛才對“燕尾活榫”的解釋作爲鋪墊,聽起來不再那麼荒誕。
岑子墨立刻心領神會,迅速在原始圖紙上進行了一次心算,隨即點頭確認:“根據圖紙比例和李大師的筆記推算,活榫預留的活動量極限,折算成現代計量,正是約0.3厘米。而這個量值,恰好落在魯班尺‘義’位所對應的‘適宜’與‘和諧’的度量區間內。理論上可行。”
兩人隔空對視,目光交匯的瞬間,是無需言語的絕對信任與默契。仿佛又回到了實驗室裏,面對復雜模型時,那種思維同步、互補短長的狀態。
林淵不再猶豫,取出乾坤墨鬥。墨鬥在他手中,似乎比在古鎮時更加沉實。他小心地扯出那根泛着幽藍光澤的墨線,線身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顫動。
“子墨,幫我固定那一端。”他看向梁身上方一個預先判斷好的、作爲基準點的凸起榫頭。
岑子墨毫不猶豫地上前,踮起腳尖,伸手去夠那個位置。林淵下意識地抬手虛扶在她腰側,以防她站不穩。她的指尖觸碰到冰涼墨線的瞬間,那幽藍的光暈似乎明亮了一絲,沿着墨線向兩端蔓延。
“小心些,”林淵低聲叮囑,“這墨……似乎有些特別,別沾到身上。”他記得岑守拙老人並未詳說墨鬥的玄奇,只囑咐“善用”。
“嗯。”岑子墨輕聲應道,全神貫注地調整着墨線的角度和鬆緊,確保它精準地通過林淵指定的那個“筋竅”節點。一束從破損屋頂漏下的天光,恰好穿過塵埃,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將她臉頰上細微的絨毛和如玉的肌膚照得剔透。幾縷碎發又從鬢角滑落,她卻渾然不覺。
當墨線的位置被調整到完美貼合梁體裂縫走勢、並通過那個關鍵節點時,林淵與岑子墨同時屏息。
林淵拇指與食指捏住墨線中段,心中默念《天功造化冊》中與“引導”、“調和”相關的模糊法訣,同時將體內那股微弱的、卻與魯班尺和此地古建隱隱共鳴的“炁”,嚐試着灌注於指尖,順着墨線傳遞——
“噌!”
一聲極輕、卻異常清脆的顫音響起!
幽藍色的光華自墨線接觸梁身的點陡然爆發!並非爆炸般的強光,而是如水波、如蛛網般迅速蔓延開的藍色光絡,瞬間纏繞上古老的柏木梁身,沿着木材的紋理,滲入那道猙獰的裂縫。
奇跡發生了。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那道裂縫,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緩緩收縮、彌合!就像有一只無形而溫柔的手,正在撫平大地的傷痕。裂縫邊緣翻起的木纖維,仿佛被注入了活力,重新貼合、找平。與此同時,那根傾斜的主梁,發出低沉而順暢的“嘎吱”聲,不再是被強制矯正的痛苦呻吟,而更像是沉睡巨人舒展筋骨的愜意聲響,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穩定無比的速度,向着它原本應該所在的位置回歸。
旁邊監控的儀器屏幕上,那代表極端危險的、刺目的紅色預警區域,如同退潮般迅速縮小、變淡,最終被代表安全的綠色和黃色所取代。AI系統的警報聲戛然而止。
整個施工現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聽到木料歸位的細微聲響,以及衆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所有工程師、工人、老維護員、記者,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看着這顛覆他們認知的一幕。
直到主梁完全復位,裂縫彌合得只剩下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細痕,幽藍光絡才如同完成任務般,悄然褪去,縮回墨線之中。墨線恢復成普通的黑色,只是色澤似乎更加幽深了些。
林淵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後背已被冷汗浸透,額頭也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剛才那一下,看似輕鬆,實則幾乎耗盡了他此刻所能調動的全部心神與那微弱的“炁”。
一方淡藍色的、邊角繡着幾叢精致蘭草的手帕,悄無聲息地遞到了他面前。手帕布料柔軟,帶着皂角清洗後幹淨的陽光氣息和極淡的、屬於岑子墨的冷香。
林淵接過,擦了擦額角的汗,低聲道謝:“謝謝。”
岑子墨搖搖頭,收回手時,指尖不經意地擦過林淵的手背。她的手依舊微涼,而林淵因剛才精神高度集中和用力,手背皮膚滾燙。
冰與火的輕微觸碰。
兩人都頓了一下。
岑子墨飛快地收回手,垂下眼簾,但林淵清晰地看到,那抹熟悉的、動人的緋紅,再次迅速爬上了她的臉頰,甚至蔓延到了她白玉般的耳尖,在劇院尚未撤除的強光照明下,那耳尖紅得剔透,如同熟透的櫻桃,鮮豔欲滴。
她轉過身,假裝去收拾桌上的圖紙,只留給林淵一個微微發僵的、卻線條美好的背影。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那一觸即分的微妙溫度,與古木新生、塵埃落定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芳華劇院的危機,以一種超越現代科學理解的方式,被悄然化解。而屬於林淵和岑子墨的,融合了古老匠道與現代知識、交織着默契與未明情感的旅途,才剛剛揭開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