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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既完成刊物的約稿又開會,兩部片子,只看了《人類》。據說《人類》被媒體評爲今年最佳紀錄片。的確不錯。攝影絕對一流,每一幀截下來,都是上佳照片;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我說它好,是因爲它緊扣主題——美確實是美的,卻不以美爲終極追求,導演的志向、思想,是要通過影像傳達的。音樂也好,帶着憂傷和沉思的力量,盡管不知道歌詞;音樂的起源,無非是傳達內心的聲音,並不需要歌詞,黑人音樂“藍調”,有調無詞,卻撼人魂魄。
這部片子呈現了衆多主題:愛、仇恨、種族、兒童、婦女、婚姻、家庭、物質、貧窮、公正、失業、戰爭、人權、節制、死亡、孤獨、毒品、同性戀……歸納起來,就是“人類主題”。人類既可以彼此淹沒(泳池裏的鏡頭),也可以相互支撐(疊人塔的鏡頭),既能制造災難,也能創造奇跡,人類是說不盡的。人類的復雜性,唯一的和所有的原因,是人類有心,或者說靈魂。靈魂開始只是附加於身體,後來變得強大,成爲主宰,使身體淪爲軀殼,淪爲被支配的地位。早有人預言,若幹年後,機器人將統治世界,這並非危言聳聽。從某種意義上說,機器人是人心的產物,是將人的靈魂實體化,既然靈魂統治身體已成爲人類的基本面貌,那麼作爲靈魂實體化的機器人統治人類,也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而靈魂究竟爲何物?它是怎麼來的?要回答這些問題,只能借助於宗教,藝術通常不去涉獵;藝術關心的是,人世間爲什麼有善良也有邪惡?大多數時候,我們習慣於從環境中尋求因果,可我越來越發現,這樣做,只是僞道德的延伸,是給人類的不美好找說辭,因爲所謂環境,也是人造的環境。是先有了不好的環境再有不好的人,還是先有了不好的人再有不好的環境,並不像是先有雞再有蛋還是先有蛋再有雞那樣不可解,這裏很肯定:先有了不好的人,再有了不好的環境。是人讓環境變得昌明或幽暗。環境當然也反過來作用於人,但這種作用是很有限的,我們說“環境塑人”,是塑可塑之人。
人有天生的好人,也有天生的壞人。
天生的壞人不可塑。
那麼藝術的使命和功能呢?是感染可感染之人。教義說,每個人心裏都住着個天使,也住着個魔鬼,而我的看法是,有人的心裏只有天使,有人的心裏只有魔鬼,當然,多數人是天使與魔鬼並存——藝術,就是把這部分人心裏的天使呼喚出來,將魔鬼鎖住。影片中那個因殺人被判無期的男子,懂得了懺悔,是因爲他本來可塑,魔鬼隨着他的罪惡傷了元氣,而愛給了魔鬼最後一擊。愛是最高的藝術。在我們的道家文化裏,也可理解出相似的東西。道教神鬥姥,被稱爲“萬物之母”,她在每個人出生之前,就賦予他們不同的品格和不同的命運,也就是說,人是命定的。這不僅是道教,也是許多宗教的看法。基於此,藝術不能嘲笑人;藝術可以諷刺和批判,但不能刻薄、挖苦和嘲笑,哪怕面對的是一個壞人。壞人也不想成爲壞人;換一種說法是,成爲壞人,是他們最大的不幸,藝術不能嘲笑不幸。
這部片子很成功的地方,是將人和人類交叉呈現。當個體出現時,都用特寫,且鏡頭幹淨,除了人,別無雜物,這是表達對個體的尊重。每一個個體都是清澈的,他們的快樂、悲傷、煩惱、掙扎和痛苦,都與具體而微的生活緊密相連,也與情感緊密相連,因此你能感知。可當“人類”出現時,鏡頭都遠,且如你所說,都是俯拍,雖不能就此輕率地認定這表達了導演對“人類”的輕蔑,但肯定表達了對“人類”的疑惑。一個個清澈的人,當集合爲人類,卻變得曖昧不明了,正如一條條清澈的小溪,當聚爲河川,就變得渾濁了。每個個體所攜帶的小小污點,在集體中會放大,是人的自利心決定的;生活於集體之中,出於自保,自利心會凸顯,凸顯到一定程度,就演變爲沖突乃至戰爭。所以,一個美好的集體、政府和國家,總是尊重人的自利心,然後從道德層面上,激發人們心中的愛,從法規層面上給以適當的約束。自利心是本性,但不能自利到損害別人和集體的利益,由於人的社會性,使之終究脫離不了別人,也脫離不了集體。我們之所以歌頌仁義,歌頌寬容,歌頌謙讓,就是爲了保障集體的利益,從根本上說,也是保障每個人自身的利益。
其實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談到利益,多是物質層面的,不爭,就萬事大吉;真正難的,是在集體中保持精神的獨立。而精神這東西,沒有誰跟你爭,也沒有誰能跟你爭,卻難以保持獨立性,再一次證明洗腦比洗衣服上的油漬還容易,也證明《浪潮》那部電影的真實可信,同時還證明,精神獨立的人不一定高貴,但高貴的人必然是精神獨立的。
順便說到“80後”,這代人因爲感受到傳統的巨大壓力,便反叛傳統,到你們“90後”,傳統似乎已經遠去,連感受壓力的機會也沒有了,更可以無掛無礙去要求獨立。而問題在於,你有獨立的願望,卻不一定有獨立的能力,人的社會性特征,使你始終需要尋找一個依傍。“90後”找到的依傍,是時尚。而時尚是最大的“體制”,雨果說,時尚帶來的破壞力,比一場革命還可怕,向時尚投降,比向傳統投降還沒有出息,還沒有獨立性。所以在時尚面前,要保持清醒。但作爲藝術,一味排斥時尚是不明智的,我很贊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說法,他認爲藝術要有一些時尚的元素。小說如此,影視更該如此。不過,芥川龍之介說的是“時尚的元素”,而不是精神實質,這一點需要充分理解並切記。
《人類》很好,但我不會給予過多的贊美,這是因爲,它提出了非常龐雜的問題,卻沒有任何新穎的發現,更缺乏深入的探討。它的鏡頭無非是呈現,不是發現。無論多麼高級的紀錄片,都比不上虛構藝術。像《登堂入室》,從個體出發,從側面入手,刀刃般切進去,直抵要害,洞穿本質。小說領域,卡夫卡的《變形記》,我認爲是至今未被超越的中篇。盡管優秀的紀錄片難做,但最難做的,是對社會和人性有深刻把握和洞見的故事片。
當然,無論哪種門類,要做好都難,相當難,那不僅需要情感和思想,還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努力”這個詞我解釋一下,通常的理解,是跟自己的意志反着來,把自己弄得很難受才叫努力,其實不是,所謂努力,是傾聽自己的內心,然後照着內心的聲音去做。“內心的聲音”就很復雜,“我想吸毒”,這也可以成爲內心的聲音,但那是毀滅的聲音,“我想打人”,同樣可以成爲內心的聲音,但那是傷害的聲音,“我想放棄”,依然可以成爲內心的聲音,但那是退縮的聲音,因此,我一再強調要時時清洗和建設自己的靈魂,要讓自己內心的聲音變得積極、強大、高尚和通透光明,有了這樣的聲音指引你,你的努力在別人看來可能很苦,而你自己卻樂在其中。
想必《人類》的導演就是如此。他已經充分展示了他的抱負,同時也樹立了榜樣——尤其爲我們中國藝術家樹立了榜樣,那就是:藝術家能夠幹些什麼,又應該幹些什麼。
拉拉雜雜寫了這些,幾乎每個部分都沒說透,你能理解一些就好。
兒子,我給你寫信,不是要你現在就能跟我對話,是從我的角度,談我的想法,如果能給你提供某種思路,我就很高興,很滿足。所以你不要把我的信當成壓力。你完全可以把我的信當成文章看。盡管這些文章有一部分發表過,但絕大部分是給你一個人看的。
“壓力”和“努力”一樣,自己給,就會快樂,就會賦予你持久的耐心。世上的天才當然有,卻比霧天的星星還稀少,因此要一步一個腳印,與惰性、沮喪和失望等損害自己的習性和情緒做鬥爭。我上大學之初,是非常沮喪的,聽說誰誰誰發表詩歌了,誰誰誰發表小說了,自己這麼熱愛文學,卻一事無成;另有些人,不僅受到同系同級的關注,還受到全校和外校的關注,甚至受到某些著名作家的關注。才讀大二,我們班就有個同學,參與了重慶電視台一部電視劇的編劇,那部電視劇首映,邀請我參加了,我卻感到很難受。我有了嫉妒心,同時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但事實證明,他們並沒走得太遠,三五年之後,就隕落於茫茫人海。所以,不要急。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本事,是在成名前練成的。所以,不要放棄。要偷偷地“練”或者“煉”。練到一定時候,你才發現自己比別人高了。
人生是智力的長跑,更是耐性的長跑。你知道,2005—2010年之前,我隨便寫個小說,就被轉載,就引起反響,小說還沒發表,我就抽空寫好被轉載時需要的創作談,免得到時候外出開會或忙着別的,沒時間寫;而我寫的那些創作談,沒有一個是空寫的。2010年過後,我沒那麼受關注了,評論家和讀者都把頭轉過去,分明比你寫得差的,卻得了這樣獎那樣獎,而你卻被冷落,這是很令人沮喪的。但我很快明白,自己再一次練本事和長本事的時候來了,於是振作精神,寫出了一批明顯高於以前的中長篇小說。江蘇作家蘇童也說到過類似情況,他的中篇《妻妾成群》,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那段時間他很紅,可那段時間一過,卻突然受到冷遇。他把這當成好事情,潛心用功,又寫出了優秀的作品。——這意思是說,即便有一些成績的人,同樣會遭遇起伏。這是正常的,關鍵是要志向不滅,信心不減,更不能自我放逐,丟掉踏踏實實的努力。
人要先把自己放低些,這有好處。這是我對你說的很重要的話。
跳高之前爲什麼要蹲一下?是爲了跳得更高。人的一生也是。放低些便於你“藏”,或者“潛”。諸葛亮被稱爲“臥龍”,劉備去訪他之前,他也是“躬耕於南陽”的平凡人一個;可他又不平凡,他生活於平凡人之中,卻偷偷地在下苦功。他對天下大事分析得那麼透徹,是因爲下過苦功。正是這苦功,使他一旦出山,就成爲真正的龍。
每個人心智的成熟有早晚,你大概屬晚熟型,呵呵,跟我一樣,因此更不要急。如果你對自己也有懷疑的時候,沮喪的時候,這沒關系,懷疑過了,沮喪過了,又埋頭做事。做事,做有意義的、向自己目標不斷靠近的事,會化解你所有的煩惱。不信,兒子你試試。“天道酬勤”,不只是一個被人用濫了的句子,它是真理。
爸媽永遠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