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在衆人意味深長的眼神中,以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速度,將甲胄的系帶胡亂綁好。
把“焚沙”塞進她懷裏,幹巴巴的說“…收好了,不許再還給我。”
他感覺古蘭朵那清涼的指尖溫度仿佛還殘留在自己的脊背上,所到之處,皮膚都像被點燃了一樣,燒得他心神不寧。
他不敢回頭再看她一眼,生怕對上她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含着笑意的眼睛。
“都收拾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想在這裏過夜嗎!”
他猛地轉過身,對着全隊大吼,試圖用音量來掩蓋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即刻拔營!日落之前,必須趕到下一個補給點‘紅石灘’!”
蘇和看着自家烏勒那通紅的耳根,很識趣地沒有再開口調笑,而是立刻轉身去傳達命令。
士兵們迅速行動起來,拆卸帳篷,整理行裝,整個營地很快就從戰後的休整狀態,切換到了行軍前的緊張有序中。
古蘭朵看着哥舒翰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把他的刀掛在腰間,平靜地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馬“蘆筍”,然後對身後的風翎部護衛們做了一個準備出發的手勢。
她的人也同樣訓練有素,默默地整理好行囊和馬具,安靜地等待着出發的號令。
很快,兩支隊伍重新匯合成一股黑紅相間的洪流,踏上了向東的旅途。
午後的陽光不再那麼灼熱,草原上的風開始變得強勁起來。
隊伍行進的速度不快,經歷了上午的激戰,無論是人還是馬,都需要時間來恢復體力。
這一次,哥舒翰沒有再像之前那樣一馬當先,沖在隊伍的最前端。
他有意無意地放慢了坐騎“黑風”的腳步,讓自己的位置與古蘭朵的“蘆筍”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並行距離。
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騎着馬,目光看似平視着前方,眼角的餘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身側那道赤紅的身影。
他看到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幾縷烏黑的發絲拂過她白皙的臉頰;
他看到她單手控着繮繩,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腿上,姿態從容得像是在自家的牧場上散步;
他看到她腰間那把屬於他的佩刀“焚沙”,刀柄上的火焰紋路在陽光下閃着光,那光芒刺得他眼睛有些發酸。
那把刀,現在是她的了。就像……
他沒敢再想下去。
古蘭朵自然也察覺到了身邊那道灼人的視線。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只是任由他看着。
她能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那種咄咄逼人的銳氣,在經歷了一場並肩作戰後,已經被磨掉了最尖銳的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笨拙的、卻又無比執拗的守護姿態。
古代的男人還挺…純情,真是好懂的草原漢子。
這讓她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心安。
隊伍行進了一個多時辰,前方地勢逐漸變得開闊,風也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沙塵,形成了一片昏黃的帷幕,讓人的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斥候打馬回來報告:“烏勒,前方就是‘百裏風口’,風沙很大,我們是繞過去,還是直接穿過去?”
哥舒翰勒住馬,眯起眼睛看了看前方那片飛沙走石的區域,又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古蘭朵。
風沙吹得她的嫁衣獵獵作響,她不得不微微低下頭,用手攏住被風吹亂的發絲。
他看到她白皙的脖頸間,因爲風沙的吹打,泛起了一片細微的紅痕。
哥舒翰的瞳孔猛地一縮。
“不用繞。”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傳我命令!”
蘇和立刻催馬湊上前來:“烏勒,請吩咐。”
哥舒翰的目光掃過古蘭朵和她身後那支規模不小的嫁妝隊伍,沉聲下令:“赤焰部前鋒隊爲矛頭,左右兩翼衛隊向內收縮,後衛隊殿後。將俟斤奧敦、她的親衛、以及所有的嫁妝,全部給我圍在陣型最中央!”
蘇和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烏勒,您的意思是……結圓陣?”圓陣是防御陣型,會極大地拖慢行進速度。
“不,是移動的方陣!”哥舒翰加重了語氣,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用我們的人,組成一道移動的牆!把風沙給我擋在外面!聽明白了沒有?”
這下,不只是蘇和,連周圍的赤焰部士兵們都愣住了。
用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去組成一個人肉擋風板?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這比讓他們去沖鋒陷陣還要匪夷所思。
蘇和張了張嘴,想勸說幾句,但當他對上哥舒翰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時,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家的烏勒一旦做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是!屬下遵命!”蘇和只能苦着臉,硬着頭皮去傳達這個堪稱荒唐的命令。
赤焰部的士兵們雖然滿心困惑,但軍令如山,他們還是迅速地按照命令開始調整陣型。
很快,一個奇特的“龜殼陣”就形成了。黑甲的赤焰部騎兵們,像一道堅實的移動城牆,將古蘭朵、她的風翎部護衛以及那幾十輛裝滿嫁妝的馬車,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最中心、最安全的位置。
一瞬間,肆虐的風沙仿佛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古蘭朵只覺得耳邊呼嘯的風聲小了許多,撲面而來的沙塵也消失無蹤,只剩下士兵們沉重的呼吸聲和馬蹄踏地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着周圍那些高大的、如山巒般沉默的背影,再看看不遠處那個策馬立於陣前,爲她擋住所有風沙的始作俑者,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催動“蘆筍”,穿過有些擁擠的隊伍,來到哥舒翰的身側,與他並肩而立。
“俟斤烏勒,”古蘭朵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笑意,清亮的聲音在被隔絕出的這片安靜空間裏格外清晰,“你這個陣仗,是怕我被風吹跑了,還是怕你的聘禮被風吹跑了?”
哥舒翰被她問得一噎,臉頰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燙。
他偏過頭,不敢看她,嘴上卻依舊強硬:“少廢話!這叫戰術!你們風翎射日部的人,沒見過戈壁的風沙,萬一走散了,或者物資受損了,我怎麼跟你阿布交代?”
“哦?是嗎?”古蘭朵拖長了尾音,她看着哥舒翰緊繃的側臉和泛紅的耳廓,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還以爲,你是心疼我這身嫁衣呢。畢竟這可是可汗親賜的,要是被風沙刮壞了,傳出去對赤焰焚沙部的面子也不好看,是不是?”
她故意將“心疼”兩個字咬得很重,像一根羽毛,不輕不重地撓着哥舒翰的神經。
哥舒翰感覺自己的後背又開始發癢了,就是昨天被她敷藥的那個位置。
他覺得自己快要在這個女人面前維持不住自己身爲俟斤烏勒的威嚴了。
他猛地轉過頭,想說幾句更硬氣的話來反駁,目光卻在觸及她臉龐的瞬間,凝固了。
一陣更強的風從陣型的縫隙中鑽了進來,將她鬢邊的一縷細麻花辮吹得揚了起來,那發絲不聽話地拂過她的臉頰、她的唇角。
那一刻,哥舒翰腦子裏所有的反駁、所有的嘴硬,都消失了。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一種與他平日裏所有動作都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輕柔,幫她將那縷調皮的發絲,輕輕地撥到了耳後。
他的指腹,不可避免地,擦過了她溫潤的臉頰皮膚。
柔軟,細膩,帶着一絲涼意。
哥舒翰的呼吸停滯了一秒。
古蘭朵也因爲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而微微一怔,她能感覺到他指腹上因爲常年握刀而留下的薄繭,帶着一種粗糲的、卻並不讓人討厭的觸感。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兩人之間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哥舒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因驚訝而微微睜大的杏眼,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他收回手,攥成了拳,仿佛要將那殘存的觸感死死地握在掌心。
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低沉、沙啞,帶着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幾乎可以稱之爲溫柔的情緒。
“我只是不想……”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再看到你身上有任何一道新的傷口。”
“哪怕是風沙劃的,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