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夏端着顧小北特意留下的那半份早餐,推開了陸凜的房門。
屋裏光線有些暗,彌漫着一股藥味和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息。
陸凜依舊像昨天那樣癱在輪椅上,頭歪向一邊,閉着眼睛,若不是胸膛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吃飯了。”江臨夏把碗放在床頭的小凳上,聲音平靜。
輪椅上的人毫無反應,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
江臨夏也不急,就站在邊上打量他。
他瘦得脫了形,軍綠色的舊襯衣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臉頰凹陷,嘴唇幹裂起皮,一副油盡燈枯,一心求死的模樣。
“顧小北給你留的。”她頓了頓,補充道,“雞蛋、煎餅、小米粥,每樣他都只吃了一半,特意交代必須給你吃,不然回來要找我們算賬。”
聽到顧小北三個字,陸凜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過了好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睜開眼,那雙漂亮的鳳眼裏是一片死寂。
他喉嚨滾動,發出嘶啞的聲音:“小北還是個孩子,正長身體,別餓着他,我不餓。”
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種固執的拒絕。
江臨夏心裏嘆了口氣,這人是連求生意志都沒了。
她拉過旁邊一把椅子坐下,翹起腿,語氣帶着幾分刻意的奚落:“哦,不餓?是想成仙啊,還是覺得這樣要死不活地拖着,特別顯得你情深義重?”
陸凜猛地看向她,眼裏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他怎麼都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子竟然會這麼沒教養的跟自己說話,一點都不客氣。但很快眼裏的一絲怒意又湮滅下去,重新閉上眼,不再理會。
自己這副鬼樣子還能做什麼呢?
江臨夏卻不放過他,繼續用語言刺激:“你說你,一個大男人,癱了就癱了,腦子又沒壞,整天耷拉個臉給誰看?跟個活死人似的躺在這裏,除了拖累人還能幹什麼?顧叔叔出任務都不安心吧?”
“出去。”陸凜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帶着濃重的不耐煩。
“我就不出去。”江臨夏嗤笑一聲,“你想死,可以啊,麻利點兒,別連累我們母女行不行?我們好不容易才從山溝溝裏出來過兩天安生日子,你要是餓死在這兒,顧叔叔回來怎麼看我們?肯定覺得是我們虐待了你,到時候把我們趕回鄉下去,你就滿意了?”
“我說了!是我自己不想吃,跟你們沒關系,沒人會趕你們的!”陸凜氣息不穩地反駁,胸口微微起伏。
“你是不會告狀,可你那個寶貝弟弟呢?”江臨夏打斷他,聲音拔高,“他今天早上可是瞪着眼珠子警告我的!你要是餓出個好歹,他肯定以爲是我們不給你飯吃!我們冤不冤?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你有這毅力絕食,沒毅力幹點別的?真想死,辦法不多得是?一頭撞死,找根繩吊死,哪個不比活活餓死強?又慢又痛苦。”
她湊近一些,盯着他蒼白消瘦的臉,一字一句道:“你把自己餓成這副鬼樣子,皮包骨頭,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我們虧待了你。陸凜,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自己不好過,也不想讓別人好過,心機這麼深?”
“你!”陸凜猛然睜眼,眼底閃過一絲冷光,死死釘在江臨夏臉上。他呼吸急促,想要撐起身體,卻連抬手都做不到,只能眼神凶狠地瞪着她。
看到他眼中燃起的憤怒火焰,江臨夏反而笑了。有情緒就好,就怕他真的心如死水。
“瞪我有什麼用?”江臨夏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有這力氣還不如想想怎麼站起來。”
她走到窗邊,唰地一下拉開了窗簾,陽光涌進來,驅散了些許陰霾。她回身,逆着光看向輪椅上那個因爲突然的光線而眯起眼睛的男人。
“談個條件吧。”江臨夏語氣變得認真起來,“我呢,也略懂點醫術。你配合我吃藥、扎針,讓我練練手。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死馬當活馬醫,廢物利用,臨死前做點貢獻,也不錯,不是嗎?”
陸凜疲憊地閉上眼,似乎連跟她爭辯的力氣都耗盡了。
陽光照在他臉上,能清晰地看到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良久,他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隨你。”
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執拗:“只有一個條件,不準苛待小北。”
江臨夏走到他面前,彎腰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小米粥,遞到他嘴邊,語氣輕鬆:“成交。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們肯定會好好對待那個小胖子。”
陸凜猛地睜開眼,似乎想反駁小胖子這個稱呼,但最終只是抿了抿幹裂的嘴唇,看了一眼那半碗特意留的粥,又看了看江臨夏不容拒絕的眼神,極其緩慢地,張開了嘴。
江臨夏小心地喂了他一勺粥。米粥溫熱,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看着他喉結滾動,勉強咽下,江臨夏心裏默默鬆了口氣。
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這個病人,她接定了。
……
中午陽光暖洋洋的,江臨夏費了些力氣,將坐在輪椅上的陸凜推到了小院中央,讓他能曬到太陽。
“曬曬太陽對你有好處,總悶在屋裏,沒病也憋出病了。”她說着,不由分說地拉過他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脈搏上。
陸凜閉着眼,眉頭微蹙,顯然不喜歡這樣的接觸,但之前隨便的承諾讓他只是偏過頭,沒有掙脫。脈象沉細無力,氣血虧虛得厲害。
江臨夏鬆開手,又走到他身後,“怎麼受的傷?具體磕到哪裏了?”她一邊問,一邊輕輕撩起了他軍綠色襯衫的後擺。
“摔了一下,後背。”陸凜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敷衍至極。
他不相信一個山溝溝出來的小姑娘會醫術,就像他不相信自己還能站起來一樣。自己現在這副鬼樣子什麼都做不了,如果能讓小北的日子好過些,隨便她怎麼折騰吧!
江臨夏沒理會他的敷衍,仔細查看他的後背皮膚。奇怪,並沒有想象中嚴重的瘀傷或者明顯的手術疤痕。她伸出手,沿着他的脊椎骨一節一節地向下按壓,同時仔細觀察着他的反應。
“這裏疼嗎?”
“……”
“這裏呢?有感覺嗎?”
“……”
陸凜如同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任由她按壓探查,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江臨夏心裏有了初步判斷:很可能是脊椎神經受損導致的高位癱瘓,所以表面看不出太大問題,但功能喪失了。
她不死心,取出隨身帶的銀針,消毒後,找準幾個穴位刺了下去。陸凜依舊毫無反應。
她又跑回屋,拿了根林阿秀擀面條用的擀面杖出來,蹲下身,對着陸凜的膝蓋輕輕敲了敲。
一下,兩下……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陸凜的小腿似乎極其輕微地彈動了一下!
雖然幅度很小,幾乎難以察覺,但江臨夏的眼睛瞬間亮了!有反應!這說明他的神經並未完全壞死,身體的機能還在,只是連接中斷了!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就值得全力一試!
“還是有希望的,你的腿剛才動了!”她有些激動地告訴他。
陸凜終於睜開了眼,灰敗的眸子掃過她興奮的臉,又漠然地閉上,仿佛她說的是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你看錯了。”他聲音幹澀。他幾乎感受不到任何她所謂的針刺和敲打,那微乎其微的反射,於他而言,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