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田壟,帶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卻吹不散衆人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蘇然,只見蘇然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仿佛剛剛那個足以顛覆大唐社稷的數字,不過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般尋常。
這番泰然自若,在李世民眼中,反倒比任何誇張的炫耀都更具分量,更顯深不可測。
蘇然聽着孩子們因收獲而雀躍不已的聲音,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大家把挖出來的土豆都集中起來,我們來稱一稱,算算我們這片地,到底收獲了多少斤。”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
他們將大大小小的土豆堆在一起,很快就形成了一座黃色的小山。
李世民早已按捺不住,一個眼神示意,身旁的內侍便抬來了宮中常用的大號青銅杆秤。
那秤杆,平日裏稱的是貢品絲綢,是奇珍異寶。
今日,卻要用來稱量這泥土裏刨出來的土豆。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滯了。
內侍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塊沾着泥土的土豆放入巨大的秤筐。
巨大的秤砣在秤杆上緩緩移動,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吱呀聲。
在場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連孩子們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風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終於,秤杆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
負責稱重的內侍盯着秤杆上的刻度,嘴唇哆嗦了半天。
才用一種近乎於破音的尖銳嗓音,嘶喊了出來。
“四……四百九十六斤!!”
這片不足一分的地,竟然收獲了將近五百斤的土豆!
折算下來,畝產超過五千斤!
“五千斤……畝產五千斤……”
李世民喃喃自語,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這土豆的產量,是粟米的十倍。
更可怕的是,蘇先生曾言,此物不擇地力,耐旱耐貧瘠。
這意味着,那些如今只能長出稀疏雜草的貧瘠山地,
那些靠天吃飯的幹旱河谷,都將變成金燦燦的糧倉。
若這一小片地都能收獲如此之多。
那一畝地呢?一個村呢?一個縣呢?整個大唐呢?
李世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只覺得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他仿佛看到,大唐那因飢荒而流離失所的百姓重歸故裏。
空虛的國庫糧倉被堆積如山,帝國的根基將因此而固若金湯。
他藏於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先生真乃神人也!”
李世民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孩子們雖然對“畝產五千斤”這個數字沒有太深刻的概念。
但他們從父親激動的神情中,也能感受到這件事的重要性。
他們望向老師蘇然的目光,充滿了無比的崇拜與敬仰。
他們的老師,不僅懂得那麼多有趣的知識,會做那麼多神奇的實驗。
現在,居然還種出了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的土豆。
蘇然微微一笑,說道。
“這東西不僅產量高,味道也很好。”
“走,李二叔,孩子們,我教你們一種最簡單的吃法。”
他指揮着孩子們在田邊用石頭壘了一個簡易的土灶,生起火。
待火焰燃盡,只剩下通紅的炭火和滾燙的灰燼時,他讓大家把幾個大小適中的土豆埋了進去。
在等待的時間裏,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誘人氣息。
這股味道霸道地鑽進每個人的鼻孔,勾起了腹中的饞蟲。
皇子皇女們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堆炭火,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不停地咽着口水。
就連李世民,這位品嚐過天下無數珍饈的帝王,也不禁食指大動。
“好了。”
又過了一刻鍾,蘇然憑着感覺判斷火候已到。
他讓人用一根木棍,將烤得焦黑的土豆從灰燼中扒了出來。
外皮雖然已經碳化,但輕輕剝開,裏面金黃色的薯肉便露了出來。
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衆人上了半天的課,又忙着挖土豆。
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裏的饞蟲立刻被勾了起來。
長樂公主小心翼翼地接過一塊,吹了吹氣,輕輕咬了一口。
瞬間,那軟糯的口感在舌尖融化開來。
“唔……好香!好軟糯!”
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幸福地眯了起來,所有的儀態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他的孩子也紛紛效仿。
一時間,田埂上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贊嘆聲。
“太好吃了!”
“又香又軟,還帶點甜味,入口即化,這真是土裏長出來的嗎?”
“四哥,你別搶我的,這塊是我先看到的”
“小妹,快點吃,不然就全部給大哥他們搶光了!”
……
看着這群平日裏注重儀態的皇子公主。
此刻爲了幾塊烤土豆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差點動手。
李世民的臉色瞬間陰沉如水,仿佛六月的晴空驟然布滿烏雲。
荒唐!
簡直是荒唐!
這可是大唐的皇子和金枝玉葉的公主!
爲了口腹之欲,竟如此有失體統!
兄不友,弟不恭,長幼尊卑的禮儀呢?
那些大儒們教導的規矩呢?
全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
他正要厲聲開口訓斥,一只溫熱的手卻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臂。
蘇然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入李世民的耳中。
“都還是孩子,有打有鬧,有笑有搶,這才像一家人嘛”
“孩子之間的事情,咱們做大人的,最好不要去摻和。要知道,子女不和,多是老人無德。”
這一句話,如一道九天驚雷,直直劈入李世民的靈魂深處。
將他滿腔的怒火瞬間澆滅,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子女不和,多是老人無德。
子女不和,老人無德……
這八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精準地剖開了他內心最深處,那道他從不敢輕易觸碰的血色傷疤。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現出昔日的畫面。
曾幾何時,他與太子建成,也是兄友弟恭,並肩作戰。
即便後來太上皇成了皇帝,最開始的時候,二人的兄弟之情仍在。
武德年間,以魏征爲首的東宮屬官勸說李建成殺掉李世民也未曾動手。
而秦王府,以房玄齡爲首的衆臣也勸說李世民動手殺了李建成,李世民也不願意動手。
可後來呢?
是父皇的猶豫不決,是父皇的權術平衡,是父皇在他們兄弟之間埋下的猜忌與隔閡,才一步步將他們推向了手足相殘的深淵。
玄武門那天的血色,至今仍是他午夜夢回的魘。
那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若非形勢所逼,若非老人處置失當,何至於此?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父皇,不正是那個無德的老人。
李世民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早早立了承乾爲太子,請了天下最好的老師來教導他。
就是希望承乾能成爲一個合格的儲君,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們不要重蹈覆轍。
他怕,他真的怕,怕自己的影子,會成爲孩子們未來的詛咒。
李世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只覺得喉嚨幹澀得厲害。
他朝着蘇然,微微躬身,姿態是前所未有的謙卑與誠懇。
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褪去了所有的帝王威儀,只剩下一個父親的迷惘和渴求。
“我有一事,困於心久矣,不知能否請先生爲我解答一二?”
蘇然正感受着孩子們分食的快樂,聽到李二叔如此鄭重的詢問,不禁有些意外。
他轉過身子,循着聲音望向李世民,溫和地笑道。
“李二叔,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有什麼事但說無妨,我若知道,絕不藏私。”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必須小心謹慎,既要問出心中所惑,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他壓低聲音,仿佛怕驚擾到什麼,又仿佛怕被旁人聽去。
“先生博古通今,學識淵博,定然對歷史有所理解,不知道先生對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有何看法?”
他艱難地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斟酌了許久。
問出這話時,李世民的心緊緊揪着。
他既渴望一個答案,又恐懼這個答案。
他緊緊盯着蘇然的嘴唇,仿佛那將吐出的是對他靈魂的最終審判。
蘇然聞言,微微愣了一下。
他心中暗自驚奇,這李二叔,沒想到還是個歷史愛好者。
在這信息閉塞,資源稀缺的窮鄉僻壤,着實難得。
蘇然沉思了片刻,組織着語言。
“從結果來看,秦王李世民登基後,勵精圖治,掃平邊患,開創了貞觀盛世,百姓們安居樂業,是一位千古明君,所以很多人說,他是被逼無奈,是爲了天下蒼生,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如果從家庭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場本可以避免的悲劇。”
李世民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袖中的雙手猛然攥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悲劇的根源,不在於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誰對誰錯,而在於他們的父親,唐朝的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
蘇然的聲音清晰而冷靜,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在李世民的心坎上。
“你想想,既然已然冊立了嫡長子李建成爲太子,賦予了他國本的地位,爲何又要一味地倚重次子李世民,給予他天策上將的無上權柄,屢次厚賞,甚至有過易儲的允諾,這難道不是在親手養大秦王的功勳與野心,讓他生出不該有的覬覦之心嗎?”
“反過來說,既然欣賞秦王的才能,又爲何遲遲不肯更換儲君,讓太子整日活在恐懼和猜忌之中,如坐針氈。”
“這位皇帝,看似在搞平衡,玩弄權術,實際上他是在用兩個兒子的前途和性命,來鞏固自己的皇權。”
“他既想要太子穩固國本,又想要秦王爲他開疆拓土,卻從未想過,這種模糊不清、首鼠兩端的態度,會把兩個兒子逼上絕路。”
“一個碗裏只有一塊肉,你卻讓兩個飢餓的兒子都以爲自己能吃到,他們不打起來才怪。”
“所以,我說子女不和,多是老人無德,在這件事裏,那位開國皇帝,就是那個最無德的老人。玄武門流的血,至少有一半,要算在他的頭上。”
“當然,這都是我一家之言,這種事,難說對錯,只有成敗和後果,只是這後果代價太大了,恐怕也成了他這輩子最難熬的心病,甚至成爲了延續給後代的一個可怕魔咒。”
李世民如遭雷擊,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蘇然的話,像一把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最恐懼,最不願意面對的那個角落。
魔咒?
想到這裏,李世民的臉色冷了下來。
難不成將來,承乾,青雀還有稚奴之間,也會是這般的局面?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帶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魔咒?先生的意思是後面的皇位爭奪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
李世民不敢問下去,卻又不得不問。
蘇然並未察覺對方的劇烈心理波動,只是按照自己對歷史的了解繼續說了下去,語氣中還帶上了一絲嘲諷。
“是啊,李世民的兩位嫡子也因爲同樣的原因導致關系惡化,最終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說來也可笑,李世民明明經歷過老人無德的事情,偏偏到自己身上,又重蹈覆轍了。”
“他立了李承乾爲太子,卻十分寵愛李泰,甚至給予他的待遇超過了太子承乾。”
“這種明顯偏愛,無疑助長了李泰爭奪太子之位的野心,也讓太子承乾感到了極大的威脅與不安。”
“貞觀十七年,李承乾深感父親偏愛弟弟,自己的地位朝不保夕,竟然試圖效仿自己的父親發動了玄武門之變,密謀逼宮,結果事情敗露,李承乾被廢。”
李世民驟然聽到自己未來竟會逼得親生兒子承乾走到謀反這一步,心中頓時如同掀起滔天巨浪,五髒六腑都絞在了一起。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承乾那雙失望乃至怨恨的眼睛。
他握緊了拳頭,骨節因極度用力而攥得發白。
但他憑借超強的意志力,強行壓下了幾乎要沖口而出的驚呼與質問,用盡可能平穩的聲調接着問道。
“蘇先生,既然太子被廢,那麼皇位便是由李泰繼承了?”
蘇然搖了搖頭。
“非也非也,儲君的位置空了出來,李泰感覺自己終於如願以償了。”
“他爲了謀取太子之位,甚至在李世民面前發誓:‘臣唯一子,臣死之日,當爲陛下殺之,傳位晉王’。
蘇然說到這裏,語氣略帶一絲不屑。
“然而,這等過於刻意、違背人倫常情的誓言,當場就被直言敢諫的大臣褚遂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他對太宗皇帝直言,陛下切勿被此言迷惑,陛下當年殺害兄弟已鑄成大錯,豈能再讓魏王效仿?殺子傳弟之事,絕無可能!一旦魏王登基,怎會留下廢太子承乾和晉王李治這些潛在威脅?勢必除之而後快。”
“太宗皇帝是何等英明之人,一經點醒,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與巨大風險。爲了同時保住三個心愛兒子的性命,避免他們將來骨肉相殘,他做出了一個痛苦但果斷的決定,立年紀尚輕、但性情相對仁厚的晉王李治爲太子。”
“貞觀十九年,李承乾憂憤而亡,享年二十六歲。”
“至於李泰,李治登基後,雖然限制其政治活動,但是仍給予了他應有的待遇,永徽三年,李泰病逝,享年三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