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掃過階下肅立的幾位心腹重臣，緩緩開口。
“今日召集諸位，便是要議一議，這兩樣利國利民之物，該如何在朕的大唐，推行開來。”
兩儀殿內，氣氛瞬間肅穆緊張了起來。
話音剛落，素以穩健著稱的房玄齡率先出列，躬身道。
“陛下，臣以爲，土豆事關天下糧倉，當穩扎穩打。”
“可先在京畿擇選官田，由屯田司專人試種。”
“待證實其產量，再以官府之名，頒行天下州府，逐步推廣。”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至於那新式算術，可先在戶部、工部試行，命官員先行學習。”
“此法若真能提升效率，再由上至下，推及六部九卿，乃至全國官吏。”
房玄齡的策略，四平八穩，將一切風險都控制在最小範圍。
緊接着，是掌管天下錢糧的戶部尚書竇靜，他的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陛下，臣附議！”
“尤其是那阿拉伯數字，若用於稅收核算、國庫出入，則天下賬目將一目了然。”
“臣懇請陛下，讓戶部先行先試！”
然而，魏征卻皺起了眉頭。
他上前一步，聲音如洪鍾。
“陛下，土豆乃祥瑞，臣亦贊同推廣。”
“但臣擔心，若強令地方官府推行，恐有酷吏爲求政績，強迫百姓改種。”
“一旦遇上不適宜的土質或氣候，反而會好心辦了壞事，致使百姓顆粒無收。”
“此事，當以引導爲主，不可強壓。”
尉遲敬德站在那裏，聽着房玄齡、竇靜和魏征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着‘試點’、‘賬目’和‘酷吏’，只覺得頭大。
這些文官的條條框框，比排兵布陣還復雜。
他心裏只想着，這土豆既然是神糧，能讓人吃飽。
不如直接丟給兵部，讓三軍先試種，簡單粗暴，不就得了？
而程咬金則早就走神了。
他暗自琢磨，等到推行之日，自己定要先討要些種子，種在自己的莊園裏。
幾位大臣各抒己見，從不同角度分析了推行之策的利弊。
他們的方案雖好，卻都着眼於官府的層面，是傳統的自上而下的推行模式。
李世民聽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長子的身上。
“承乾，說說你的看法？”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承乾的身上。
房玄齡、魏征等人眼中都帶着一絲考量。
他們想知道，這位在深宮之中長大的太子，面對這等國家大政，能有何見地。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從容不迫地環視衆人，而後對着李世民深深一揖。
“回稟父皇。”
“兒臣認爲土豆畢竟是新生之物，百姓們從未見過。”
“僅憑官府一紙文書，他們心中難免會有疑慮與抵觸。”
“強行推廣，誠如魏公所言，恐生變故。”
魏征聞言，贊許地點了點頭。
“所以兒臣以爲，與其我們推，不如讓百姓自己要。”
李承乾的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我們可在長安城外，尋一塊萬衆矚目之地，開墾良田。”
“從育苗到耕種，再到日常打理，每一個步驟，都允許百姓前來觀看。”
“我們要讓全長安的百姓，都親眼見證這土豆是如何扎根、發芽、成長的。”
他的話語仿佛帶着一種魔力，讓衆人眼前出現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待到收獲之日，我們當着天下萬民之面，開挖土豆。”
“當那一畝地產出數千斤糧食的景象，真實地呈現在每一個人的眼前時，任何的言語都將是多餘的。”
“屆時，無需官府催促，百姓自會爭相求種！”
李承乾的聲音微微提高。
“如此一來，土豆得以順利推廣，是爲一得。”
“父親您愛民如子，爲天下尋來神糧，聖君之名將傳遍四海，盡收民心，是爲二得。”
“此乃一舉兩得之萬全之策！”
話音落下，整個兩儀殿內針落可聞。
房玄齡與竇靜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異與贊嘆。
他們本以爲太子會提出一些書本上的仁政之言。
然而卻萬萬沒想到，他竟能從人心入手，設計出如此精妙絕倫的陽謀。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聰慧了，這是一種對人性、對時局的深刻洞察力。
魏征那張素來如古井般波瀾不驚的臉上，也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動容。
他看着李承乾，仿佛看到了一個真正胸懷天下，懂得如何治理天下的未來君主。
李世民沉聲道。
“承乾之策，深得朕心！”
“衆位愛卿，認爲如何？”
衆臣齊聲回道。
“臣附議。”
李世民站起身，目光如炬。
他掃過殿內衆臣，緩緩開口。
聲音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
“此事，就依承乾之策，朕要讓天下人都看看，我大唐的太子，是如何爲萬民謀福祉的！”
“陛下聖明！”
衆臣齊聲附和，聲音在兩儀殿內回響。
李世民隨即下達了一系列清晰的指令。
“傳令工部尚書段綸，在長安城外，即刻尋找一塊土壤肥沃的良田。”
“待秋耕之時，朕與太子一同前往，親自種下這土豆。”
李世民隨後又看向已經激動得滿臉通紅的竇靜。
“竇卿，你負責記錄土豆從耕種到收獲的所有數據，並核算所需的人力物力，將其記錄在冊。”
“待功成之日，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此物的價值。”
接着，他將目光投向了尉遲敬德和程咬金。
“敬德，咬金，你們二人各從玄甲軍中抽調一千人，一半負責試驗田的護衛。”
“另一半，脫下盔甲，拿起鋤頭，親自參與耕種！”
此令一出，尉遲敬德和程咬金都愣住了。
讓他們這些沙場宿將去種地？
尉遲敬德雖然覺得有些大材小用。
但軍令如山，他立刻抱拳領命。
“臣遵旨！”
程咬金則眼珠一轉，嘿嘿一笑，大聲道，
“陛下放心！老程我別的本事沒有，種地可是一把好手！保證把那土豆種得比人頭還大！”
殿內響起一片善意的笑聲，原本緊張肅穆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此時，土豆也由御膳房烹制而成，由宮女們一一端了上來。
按照李世民的吩咐，土豆分別做成了烤土豆和炸土豆。
殿內的衆人早就飢腸轆轆，聞着土豆的香氣。
想想就流口水。
心急的程咬金，已經忍不住直接上手了。
他用勺子挖了一大口烤好的土豆，塞進嘴裏閉上眼睛仔細品嚐。
時不時地還搖頭晃腦贊嘆一番。
“祥瑞就是祥瑞，又美味，又頂飽。”
那烤土豆外皮微焦，內裏卻是金黃流油，香氣四溢。
程咬金一口下去，燙得直哈哈氣，卻又舍不得吐出來，含在嘴裏嗚嗚作響。
“唔……好吃！好吃！”
“陛下，這玩意兒又軟又香。”
“吃下去肚裏暖烘烘的，得勁！”
他三下五除二便解決掉一個，又毫不客氣地伸手去拿第二個，引得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房玄齡則文雅許多，他用筷子小口品嚐着炸土豆。
那土豆條炸得是金黃酥脆，外焦裏嫩。
他細細品味後，又拿起了一顆烤土豆。
待吃完半個烤土豆後，房玄齡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對着李世民贊嘆道。
“陛下，此物烤熟以後不僅軟糯可口，更有極強的飽腹之感。”
“臣只吃了半個，便覺腹中充實。”
“更難得的是，它烹制簡單，或烤或煮，皆是美味。”
“若爲軍糧，可省去許多炊事之繁瑣。”
“若爲民食，尋常百姓家，一口破鍋便能做出活命的口糧。”
“此物之功，遠超五谷！”
魏征也默默地吃完了自己的一份。
他沒有過多評價味道，只是用一種近乎虔誠的目光看着碗底，沉聲道。
“臣在想，若是貞觀元年的那場大蝗災時有此物，我大唐的子民，何至於易子而食，餓殍遍野……”
“陛下，此乃天賜我大唐的無上祥瑞！”
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哽咽。
往昔的慘狀歷歷在目，更凸顯出眼前這碗土豆粥的珍貴。
李世民自己也拿起一塊烤土豆，細細品嚐。
那軟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暖意直流入心底。
他吃得不快，但每一口都充滿了滿足與希望。
他放下土豆，目光再次變得銳利，環視衆人。
“神糧之事，便依承乾之策。”
“然，今日還有另一利器，新式算術。”
他看向戶部尚書竇靜。
“竇卿，方才你對此法最爲熱切，可有想法？”
竇靜激動得滿臉紅光還未褪去，立刻出列道。
“陛下，臣以爲，此法當以雷霆之勢，在戶部上下率先推行，替換掉繁瑣的算籌。”
“臣願立下軍令狀，三月之內，讓戶部賬目煥然一新，爲國庫節省下的人力物力，將無可估量。”
然而，李承乾卻在此時再次開口了。
“父皇，兒臣有不同看法。”
衆人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了他。
如果說剛才的土豆之策展現了他對民心的洞察，那麼這涉及官僚和學術體系的算術改革，他又能有何高見？
李承乾不慌不忙地說道。
“父皇，土豆關乎天下百姓的肚子，是生存之本。”
“故而可以用陽謀，大張旗鼓，以煌煌大勢推之。”
“但新式算術，關乎的是朝廷的效率，是士人的學識，是千百年來的傳統。”
“強令戶部推行，固然能收一時之效。”
“但竇尚書可曾想過，戶部上下官吏，學了一輩子算籌，早已根深蒂固。”
“要他們一朝盡棄，改學一套形如鬼畫符的符號，心中抵觸會有多大？”
“屆時，恐非陽奉陰違，便是錯漏百出，反而耽誤了國事。”
竇靜聞言一愣，額頭冒出些許冷汗。
他只想着新法的好處，卻忽略了執行的難度和人的阻力。
李世民贊許地點點頭。
“承乾所慮極是，那你認爲當如何？”
李承乾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兒臣以爲，此事不應強推，而應利誘。”
“我們可以從國子監和太學中，挑選一批對算學最感興趣的學子，成立一個算學部，由專人教導他們阿拉伯數字和新的運算法則。”
“與此同時，由戶部、工部和兵部，各自整理出三件最爲繁雜，以往需要數名算學博士耗時數月才能完成的核算難題，公之於衆，懸以重賞。”
“我們讓天下人都看到，那些皓首窮經的老博士們用算籌還在苦苦計算時，算學部的年輕學子們，用一張紙，一支筆，短短數日便能得出分毫不差的結果。”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
“當效率的差距，如土豆畝產數千斤一樣，被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時。”
“父皇您覺得，那些官員和學子們，是會抱着老舊的算籌不放，還是會主動來學這省時省力的新方法？”
“我們甚至可以規定，凡精通新式算術者，在官員考課中，可得優評，在入仕選拔中，可獲優先錄用。”
“如此一來，何愁此法不大行於天下？”
“這便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妙啊！”
房玄齡撫掌贊嘆，他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考量，變成了徹底的欣賞。
“太子殿下此策，上策也！”
“不費雷霆之力，卻能讓新法如活水般自行流遍朝堂。”
“先以實例彰顯其優越，再以考課前途爲引，則天下官吏學子，必將趨之若鶩！”
李世民龍顏大悅，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兒子，竟能將帝王心術與民生、吏治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
一個陽謀，一個陽謀下的“利誘”。
一個針對百姓，一個針對士人，環環相扣，高下立判。
這已經不僅僅是治國之才了，這分明就是天生的君主！
他站起身，走到李承乾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一個‘隨風潛入夜’！朕的承乾，真正長大了！”
他轉身面對衆臣，聲音洪亮，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兩件事，便都依太子之策！”
“朕明日會下旨，成立皇家農莊與算學部，皆由太子承乾總領。”
“房玄齡、竇靜、魏征，你們三人爲副，希望三位愛卿能夠盡心盡力。
“臣等，遵旨！”
三位重臣躬身領命，心中再無半點疑慮，反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此時的程咬金，第二個土豆已經下肚，正咂摸着嘴回味。
他聽不懂什麼“陽謀”“利誘”。
但他聽懂了一件事，那就是以後跟着太子殿下，絕對有幹不完的大事，和吃不完的好東西！
他咧開大嘴，甕聲甕氣地喊道。
“太子殿下英明！”
這一聲，仿佛點燃了整個大殿的氣氛。
“太子殿下英明！”
尉遲敬德、竇靜等人也齊聲附和，聲音發自肺腑。
兩儀殿內，君臣一心，其樂融融。
窗外，明月高懸，清輝灑滿了整個太極宮。
一個屬於大唐的，嶄新的時代，似乎就在這土豆的甜香和君臣的笑談聲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