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纏!”采薇忍無可忍,憤憤扔下紗布。
“你口口聲聲求安穩,如今蕭序已死,你自請去家廟守節,既全了名節又無人查你身份,那裏也不會短你吃喝。”
“可你偏要留在這是非地,玷污我家小姐清譽不說,還得罪了劉婉茹,你以爲她能容你幾時?”
“我若想青燈古佛,天下寺廟多的是,爲何非到侯府來?”
明嫺對着鏡子慢條斯理地調整額上紗布。
“劉婉茹容不下我也無妨。蕭序的生母虞氏留下不少嫁妝遺產給蕭序,待我拿到東西,立馬搬去別院獨居。屆時,我自有辦法與她井水不犯河水。”
采薇氣極反笑,“你簡直瘋了!”
“若蕭序活着,你興許還有機會,如今他死了,東西都落在劉婉茹手中,你一無子嗣傍身,二無娘家依仗,一個孤女新寡,拿什麼去虎口奪食?”
“你錯了,正是蕭序死了,我才有借口拿到。”
明嫺輕輕晃了晃腦袋,確認紗布不會鬆散,站起身,如一只慵懶的貓,雙手交疊緩緩舒展身子。
“據說遺產價值不菲,裏面除了田莊、鋪子、首飾之類的東西,還有虞氏親自用奇楠雕刻的蕭序木像,要知道,一寸奇楠一寸金。”
“不過這些都與你無關了,葬禮結束,你盡管安心離開便是。”
“你……”采薇張了張嘴,憋到面色漲紅,冷冷吐出一句,“也不怕人心不足蛇吞象。”
*
這幾日,因爲蕭序之死,蕭府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戲台,上台之人,都在自覺唱着屬於自己的戲份。
皇後派太監過來慰問了幾句,太師雖未親臨,卻派了貼身隨從前來。
其他來吊唁之人,個個滿面惋惜,嘴上說着節哀之話,心裏卻暗思:蕭序這種敗類,死了簡直是老天開眼,來蕭家走個過場,讓寧遠侯知道這份人情往來到了,也就夠了。
劉婉茹要安排喪儀瑣碎,還要接待吊唁之人,每日身心俱疲,只要當衆提及蕭序,她就止不住流淚。
來人少不得出言安慰幾句,一來一回,都覺着自己全了這場心照不宣的體面。
府中下人雖個個滿臉悲戚,卻都在心裏暗思,以後不用再戰戰兢兢伺候蕭序,也不用擔心莫名被打罵,日子可算省心不少。
寧遠侯這幾日公務纏身,經常半夜才能回府。
他會驅散所有人,獨自站在靈堂,定定看着棺槨,一站就是半宿。
明嫺將一個脆弱無助的遺孀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日日頂着帶血的紗布,慘白着小臉,跪在靈堂,不知哭暈多少次。
一連數日,她始終不見劉婉茹的親生兒子蕭默出現,心中不禁疑惑:蕭序再不濟也是兄長,蕭默作爲幼弟理應出席喪儀,爲何遲遲不現身?
直到出殯這日,春雨綿綿,蕭默靦腆地跟着劉婉茹在雨霧中現身,明嫺才知道爲何。
蕭默天生患有喘證,不發作時和常人無異,一旦發作,症狀凶險駭人。
劉婉茹嚴密封鎖此消息,若非必要,從不讓蕭默出現在人多場合。
蕭默剛滿六歲,大部分時間都拘在自己院內,因而養成了文靜內斂的性子。
他進入靈堂後,在管事引導下,對着棺槨恭敬叩首行禮,起身轉向明嫺,怯怯喊了一聲嫂子。
府裏衆人終於齊聚,管事長喝一聲:“起棺——”
細雨中,送葬隊伍綿延了一整條街。
寧遠侯在最前面引路,明嫺扶棺相隨,瘦弱的身子伴着哭聲止不住顫抖,如雨中玉蘭,好似隨時會被折斷,圍觀之人紛紛惋嘆。
這玉門第一閨秀真是命運多舛,剛說動蕭序收心,眼見要苦盡甘來,卻慘遭橫禍,餘生守寡。
漫天雨絲無情地俯沖下來,將拋灑的紙錢打落在地。
其中一片紙錢在半空打個旋,被疾風吹進了街邊的茶寮二樓,最後輕輕落在了靠窗的茶桌上。
一只骨節分明的長手,漫不經心地捏住了桌上的紙錢。
“寧遠侯就在下面,你現在應該立馬下去認親。告訴寧遠侯,棺槨裏是抱錯的假世子,你才是真蕭序,爲何還要等?”
顧影抱劍倚在窗邊,看着手捏紙錢的謝歸雲,很是不解。
謝歸雲起身走到窗邊,仰頭望着雨穹,伸手將紙錢放飛。
“不着急,殿試結束,我要讓寧遠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主動認我。”
“蕭郎!你爲何獨留妾身在世上——”下面陡然傳來一句震天哭喊。
謝歸雲蹙眉低頭,只見送葬隊伍裏,一個消瘦的年輕女子扶着棺木哭得站不穩,當真是肝腸寸斷。
顧影跟着瞥向樓下。
“這姑娘是誰?看着弱不禁風,哭聲竟蓋過了整個送葬隊伍。”
謝歸雲神情冷淡,“她是蕭序的遺孀。”
“她在爲你哭喪,你怎麼能叫她遺孀!”
顧影瞥了一眼謝歸雲,頗爲不滿。
“若你早幾日認親,她就是你的夫人,不至於淪落成寡婦。”
“她運氣不好,與我何幹!”
謝歸雲冷冷道:“你有時間擔心無關之人,不如抓緊找到赤練仙,拿回她從我師兄那裏偷走的《山河圖》。”
顧影聳聳肩,“這赤練仙太狡猾了,我追蹤整整三個月,一直跟到邊境,結果對方竟然是她安排的替身。容我休息幾日,再去重找線索。”
謝歸雲目露鄙夷,“連一個小小的女流之輩都抓不住,真是愚不可及。”
“若再找不到線索,我勸你原地引頸自盡。”他扔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顧影站在原地,噎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憤恨吐出一句:“等我抓住赤練仙,完成承諾,第一個殺了你!”
明嫺正哭得聲嘶力竭,一張紙錢從天而落,不偏不倚地貼在了她臉上。
她伸手撥掉,趁機對旁邊的采薇使眼色:她哭的嗓子幹疼,想休息,采薇該上場勸慰了。
采薇視若無睹。
殿試在即,學子們集聚京都,今日圍觀之人魚龍混雜,明嫺得不到回應,不敢鬆懈,只能咬牙繼續嚎啕。
到了郊外墓地,明嫺要跳下墓坑,去陪蕭序。
當着衆人的面,采薇只得死死抱住她,劉婉茹也含淚出面勸阻。
寧遠侯蹙眉讓人拉走明嫺。
最後,在各種哭嚷叫喊聲中,結束了這場葬禮大戲。
回府路上,寧遠侯被再次招進皇宮議事。
蕭默淋了雨,有些起熱,劉婉茹不敢疏忽,親自守着照顧。
明嫺早已筋疲力盡,回到屋內,屏退所有下人後,癱坐在貴妃椅上,用冷水帕子敷在自己紅腫的雙眼上。
“哭喪太累了,好在這是我最後一次當寡婦。”
采薇並未接話,只是默默收拾行李。
“外面雨還沒停,天色也晚了,你何必着急走?”
“我一刻也不想和你多待。”
采薇面無表情地背上行囊,走到門口,頓住腳,又轉身回來,倒了一盞熱茶放到明嫺面前的桌上,狠狠扔下一句。
“我奉勸你,還是不要招惹劉婉茹,老老實實苟且偷生,免得招來焚身之禍。我們,永生不見!”
然後,真利索走了。
明嫺看了看茶盞,又看了看采薇的背影,會心一笑,飲完茶繼續躺下敷眼睛。
真是嘴硬心軟。都要走了,還給她端茶潤嗓子,勸她苟且偷生。
現在走也好,總得親自經歷過,才知道什麼叫江湖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