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榮安堂內已是人影綽綽。
楊家各房的女眷按例前來向楊老夫人請安,
堂內燃着安神的檀香,氣氛卻不如香氣那般平和。
顧婉虞坐在老夫人下首的第一個位置,
身着一件湖藍色素面杭綢褙子,安靜地垂眸品茶。
自她接管中饋以來,這還是頭一次所有房頭的主子到得這麼齊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二夫人錢氏頻頻向三夫人使眼色,
嘴角那抹按捺不住的得意,像是已經提前唱響了凱歌。
果然,茶過三巡,老夫人正要開口詢問府中庶務,
二夫人錢氏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堂中央。
這一跪,力道十足,滿頭珠翠都跟着一陣亂顫。
“老夫人!您可要爲楊家做主啊!”錢氏的聲音淒厲,
帶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滿堂瞬間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又若有若無地瞟向氣定神閒的顧婉虞。
楊老夫人眉頭一皺,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桌上,發出“嗑”的一聲脆響。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有話就說!”
得了老夫人的話,錢氏像是得了聖旨,
立刻直起身子,手指幾乎要戳到顧婉虞的臉上:
“老夫人,不是媳婦多嘴!只是大嫂入府以來,
這府中上下的開支流水似的往外淌!
我們楊家雖是家大業大,也經不起這麼個花銷法啊!”
她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高高舉起:
“這是媳婦閒來無事,讓底下人核對的采買賬目,
光是這個月,廚房采買、布料采辦、各院修葺的費用,
就比往常高了足足三成!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長此以往,楊家的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這話一出,堂內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
三夫人立刻幫腔:“是啊母親,二嫂也是爲了楊家着想。
我們當家的男人在外面辛苦掙錢,
這家裏的銀子,可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就花出去了。”
幾個旁支的婦人也跟着點頭附和,
一時間,顧婉虞仿佛成了衆矢之的。
碧桃站在顧婉虞身後,急得手心冒汗,
自家小姐明明每日核算賬目到深夜,
每一筆開銷都清清楚楚,怎麼就成了揮霍無度了?
顧婉虞卻依舊穩坐,她緩緩放下茶盞,
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錢氏,目光平靜無波,
聲音清淡如水:“二嬸說我揮霍,可有實證?”
“這賬本就是實證!”錢氏將賬本拍在地上,“數字不會騙人!”
“哦?”顧婉虞的尾音微微上挑,她沒有去看那本賬冊,
反而轉向老夫人,盈盈一拜,“老夫人,
兒媳接管中饋時日尚短,若有疏漏之處,
還請老夫人指正。只是這‘揮霍’二字,兒媳不敢當。”
她頓了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不知二嬸可否告知,這多出來的三成開銷,
具體都花在了何處?”
錢氏一愣,她只知道總數對不上,哪能立刻說出細項,
頓時有些卡殼:“這……這采買的種類繁多,
我哪能一一記得?總之就是多了!”
“二嬸記不得,我卻記得。”
顧婉虞淡然一笑,轉頭對碧桃吩咐道:
“碧桃,去將我書房裏那本黑漆封皮的賬冊取來。”
碧桃眼睛一亮,挺直腰板應了聲“是”,轉身快步離去。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顧婉虞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很快,碧桃捧着一本厚重的賬冊返回。
顧婉虞接過賬冊,沒有立刻翻開,而是看向錢氏,
不疾不徐地開口:“就說采買。二嬸院裏的小廚房,
上個月采買燕窩一項,用的是次等的血燕盞,
報的卻是官燕的價格,中間的差價,
不知落入了誰的口袋?我這個月命人采買統一換成了正經官燕,
價格是高了,但東西是實的。這筆賬,算不算揮霍?”
錢氏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顧婉虞沒給她喘息的機會,繼續道:
“再說布料。府中下人換季的衣衫,往年用的都是最粗的棉麻,
一季下來便磨損不堪。我換成了稍好一些的斜紋布,
價格是高了一點,但至少能穿上兩三年。一次投入,
省去日後反復采買的麻煩。二嬸覺得,這是不是揮霍?”
“還有修葺,”顧婉虞的目光掃過三夫人,
“三嬸院裏的那口井,井繩用了五年都未曾更換,
前幾日險些斷裂砸傷打水的丫鬟。
我命人將府中所有老舊的井繩、滑輪全部換新,
以防意外。這筆錢,難道不該花?”
她每說一句,錢氏和三夫人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堂內原本附和她們的人,此刻也都閉上了嘴,神情微妙。
顧婉f虞終於翻開了那本黑漆賬冊,翻到其中一頁,遞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請看。這上面,是我核算出的往年賬目中的虧空與浮報。
比如二嬸提到的冰塊,往年夏日采買,看似花費不多,
但我查過,是因爲二房的冰窖年久失修,
四面漏風,冰塊損耗高達七成。每日都要額外采買填補。
我這個月花了筆錢修葺冰窖,費用是高了,
但從下個月起,光冰塊一項,就能比往年節省一半的開銷。”
她抬起頭,目光清冽,直視着已經癱軟在地的錢氏。
“二嬸只看到了我這個月的‘花銷’,
卻沒有看到您在過去幾年裏,利用管家之便,中飽私囊,
給楊家造成的巨大‘窟窿’。我花的每一分錢,
都是在爲楊家填補這些窟窿,是爲了楊家的將來節省更多的錢。
這筆賬,究竟是誰在揮霍,誰在持家,
老夫人聖明,想必一看便知。”
反轉來得太快,錢氏徹底懵了,
她沒想到顧婉虞這個看似溫順的新婦,
竟有如此雷霆手段,不僅將她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
還把每一筆賬都算得明明白白!
楊老夫人看着那本條理清晰、字跡娟秀的賬冊,
上面不僅有支出,更有對未來的預估和節省方案,
再對比錢氏那本只有潦草總數的“罪證”,
一張老臉早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好,好一個爲了楊家着想!”老夫人怒極反笑,
將錢氏那本賬冊狠狠摔在她臉上,“你當我是老糊塗了嗎?
拿着這些糊塗賬就想來蒙騙我,構陷主母!”
她猛地一拍扶手:“來人!二夫人言行無狀,
構陷主母,着即刻起禁足於‘靜思苑’三個月,
抄《女誡》百遍!她院中所有采買用度,
一律由主母院中直接分派,不必再經她的手!”
錢氏徹底傻眼了,禁足抄書是小,這收回她院中的采買權,
等於斷了她所有的油水,
更是當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她的臉!
“老夫人!媳婦冤枉啊!媳婦……”
“堵上她的嘴,拖下去!”老夫人厲聲喝道,再也不想看她一眼。
立刻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上前,
用布巾塞住錢氏的嘴,將她半拖半拽地帶離了榮安堂。
堂內鴉雀無聲,方才還與錢氏一唱一和的三夫人等人,
此刻更是頭都不敢抬,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顧婉虞從頭到尾,神色未變,仿佛只是處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收回賬冊,重新坐下,對老夫人欠了欠身:
“是兒媳治家不嚴,驚擾了母親,還請母親恕罪。”
楊老夫人看着她,眼神復雜。這個孫媳婦,比她想象的還要厲害。
她不僅有手段,更有遠見。這份沉穩和智慧,
實在不像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
“你做得很好。”許久,老夫人才吐出這四個字,
語氣中帶着前所未有的認可,“這楊家交給你,我放心。”
一場精心策劃的發難,
最終以二房的慘敗和顧婉虞地位的徹底鞏固而告終。
風波散盡,顧婉虞回到自己的“虞晚齋”,碧桃興奮得臉頰通紅。
“小姐,您真是太神了!您是怎麼知道二夫人會拿賬目說事的?
那本黑漆賬冊,您什麼時候準備的?”
顧婉虞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她想奪權,
自然要從我做得最好的地方下手,才能顯得我無能。
賬目,是她唯一的突破口。我不過是將計就計,
提前備好了東西等着她罷了。”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二夫人背後,未必沒有人煽風點火。
正想着,院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楊慎之身着一襲玄色常服,踏着晚霞的餘暉走了進來。
他今日似乎回府得格外早。
他沒有看顧婉虞,
目光卻落在了她剛剛隨手放在桌上的那本黑漆賬冊上。
他走過去,修長的手指隨意翻了幾頁,
上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着各項支出與分析。
他的動作頓了頓,手指停留在一個,
被朱筆劃掉的供應商名字上——“張記炭行”。
“這個張記,爲何不用了?”他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顧婉虞有些意外他會關心這個,解釋道:
“這家炭行送來的銀絲炭,價格比別家貴了一成,
質量卻以次充好,時常夾雜黑煙,
我便停了與他們的交易,換了另一家。”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商業決策。
楊慎之卻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眼眸看向她,
吐出了一句讓她心頭一凜的話。
“這個張記,是二皇子門下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