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剛透進窗櫺,碧桃就端着水盆進來了,
臉上帶着幾分壓不住的興奮和緊張。
“小姐,您醒了?昨兒那道粥,聽說老夫人都多用了一碗呢!
廚房那邊都傳遍了,說您這手藝,比御廚還精巧!”
顧婉虞緩緩坐起身,任由碧桃爲她梳理長發。
她一夜未眠,腦中反復回想着新婚之夜那個清冷如霜的男人。
楊慎之,這個本該是她小叔的人,如今卻成了她的丈夫。
這其中的荒誕與隱情,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困住。
她對碧桃的咋咋呼呼只是淡淡一笑,沒接話。
碧桃卻沒察覺,繼續壓低了聲音道:“不過小姐,奴婢也聽說了,
楊老夫人可不是一碗粥就能收買的。她老人家規矩大得很,
今兒一早,就派了身邊的張媽媽過來傳話,
請您過去請安呢。這……這怕不是鴻門宴吧?”
顧婉虞從鏡中看着自己略顯蒼白的臉,眼神平靜無波。
鴻門宴?她的人生早已是一場無人赴約的殘席,還怕什麼鴻門宴。
她伸手從妝匣裏取出一支最素淨的銀簪,
將一頭青絲鬆鬆挽起,淡聲道:“選那件月白色的衫裙吧。”
既不顯得隆重刻意,又不至於失了身份。
碧桃見她如此鎮定,懸着的心也稍稍放下,手腳麻利地爲她更衣。
一刻鍾後,顧婉虞帶着碧桃,來到了楊老夫人的鬆鶴堂。
還未進門,便能聞到一股濃鬱的檀香,混雜着藥味,莊重而肅穆。
堂內站滿了人,皆是楊府有頭有臉的管事和媽媽,
一個個垂手斂目,神情恭敬,
卻又暗中用眼角餘光打量着這位新來的大少夫人。
主位上,楊老夫人身着一件暗褐色纏枝蓮紋樣的錦袍,
手持一串紫檀佛珠,面容清瘦,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
她身旁站着的,正是那位傳話的張媽媽,神情嚴肅,一絲不苟。
這陣仗,哪是請安,分明是三堂會審。
“婉虞給祖母請安。”顧婉虞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萬福禮,
動作從容,不卑不亢。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停頓了一下,抬眼看她,
聲音平緩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
“起來吧。既進了楊家的門,就是楊家婦。
往後這府裏的事,你也該學着上手了。”
她說着,對張媽媽使了個眼色。
張媽媽立刻會意,指揮着兩個小丫鬟,
吭哧吭哧地抬上來了半人高的一摞賬本,
重重地放在了顧婉虞面前的矮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是府中各處莊子、鋪面上個季度的賬目,”
老夫人淡淡開口,“你嫁過來之前,在顧家也是學過管家的。
今日無事,便看看吧,也算熟悉熟悉家裏的產業。”
此言一出,堂下幾個管事媽媽的嘴角,都隱晦地撇了撇。
碧桃的臉瞬間白了。這麼多賬本,別說看了,就是搬都費勁!
況且莊子鋪面的賬目何其繁雜,老夫人這分明是故意刁難!
顧婉虞看着眼前這座“書山”,心中了然。這是她的第一道考題。
她沒有露出一絲爲難,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淺,如雨後初荷。
“祖母說的是,婉虞理應學習。”
她沒有立刻去翻那些賬本,而是先轉向張媽媽,
溫聲問道:“敢問張媽媽,這些賬本可有總賬的冊子?”
張媽媽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總賬由賬房專人看管,這些都是分賬。”
“原來如此。”顧婉虞點點頭,又問,
“那不知這些莊子鋪面,往年同季度的賬本可方便取來一閱?
也好讓婉虞有個參照,知道收成好壞、盈利多寡的常例。”
這一個問題,讓堂下幾個原本看好戲的管事,神色微變。
新手管家,最怕的就是被底下人糊弄。而這位新夫人一開口,
就要往年的舊賬做對比,這顯然是個懂行且精明的主兒,
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做手腳,怕是難了。
老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舊賬都在庫房,你想看,讓她們去取便是。”
“多謝祖母。”
顧婉虞這才施施然坐下,取過最上面的一本,
是京郊一個田莊的賬。她翻得不快,看得卻極爲認真。
一時間,整個鬆鶴堂只剩下她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碧桃站在她身後,急得手心冒汗。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真要一本本看完嗎?那得看到猴年馬月去!
時間一點點過去,堂內的氣氛愈發凝滯。
幾個管事站得腿都有些發酸,開始交換眼色。
就在一個年輕管事忍不住想動動腳時,顧婉虞忽然停下了手。
她將賬本翻到其中一頁,纖長的手指輕輕點在了一處。
“張媽媽,我想請教一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張媽媽上前一步:“夫人請講。”
“這本賬上記,八月初五,莊子向城南‘福記糧行’售出新谷三百石,
得銀一百五十兩。可爲何到了八月二十,
又有一筆開支,是向‘福記糧行’購入陳米五十石,用銀三十兩?”
她抬起頭,清亮的眸子望向老夫人,語氣不解又無辜:
“婉虞愚鈍,有些想不明白。自家莊子既有新谷出售,
爲何半月之後,反要高價買回陳米?
這……是不是莊子上的下人吃不慣新米,特意換換口味?”
“噗嗤——”
人群裏不知是誰沒忍住,笑了一聲,又趕緊死死憋住。
碧桃也差點笑出聲,小姐這話問的,實在是太損了!
這不就是明晃晃地說賬目有問題嗎?還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一瞬間,負責那個田莊的王管事,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臉色慘白如紙。
誰都知道,這是典型的“平賬”手段。
低價賣出,高價買入,一出一進,差價就進了私人的腰包。
這種事在大家族裏屢見不鮮,但沒人會拿到台面上說。
可顧婉虞偏偏就用一種最天真、最不諳世事的方式,
將這塊遮羞布給扯了下來。
她不是在質問,她是在“請教”。
老夫人捏着佛珠的手指,終於徹底停住。
她深深地看了顧婉-虞一眼,那眼神裏,探究的意味更濃了。
她沒去看那個冷汗直流的王管事,而是沉聲道:
“自己產的米,自然沒有再買回來的道理。
張家的,把王管事帶下去,
讓他自己去跟賬房先生解釋清楚,這米是怎麼‘換口味’的。”
“是,老夫人!”張媽媽躬身應道,立刻叫來兩個婆子,
將腿軟得站不住的王管事給叉了出去。
堂內頓時鴉雀無聲,剩下的管事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看向顧婉虞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輕視,變成了深深的忌憚。
這位新夫人,看着溫婉如水,手段卻鋒利如刀!
顧婉虞仿佛沒事人一樣,將那本賬冊輕輕合上,又取了第二本。
還沒等她翻開,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吵鬧。
“你還敢狡辯!不是你拿的,難道是我的簪子自己長腿跑了不成!”
“我沒有!春燕姐,你別血口噴人!我一直在廚房幫忙,根本沒去過你房裏!”
兩個穿着二等丫鬟服飾的丫頭,在院子裏就撕扯了起來,
一個滿臉怒容,一個滿眼淚水,動靜大得整個鬆鶴堂都聽得一清二楚。
張媽媽臉色一沉,正要出去呵斥,卻被老夫人一個眼神制止了。
老夫人轉向顧婉虞,語氣依舊平淡:
“家宅不寧,是主母的失職。你去處理吧。”
這第二道考題,來得又快又急。
賬目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處理人事,比查賬可要難上百倍。
偏袒任何一方,都會落人口實;處理得輕了,
顯得懦弱無能;處理得重了,又會背上嚴苛的壞名聲。
碧桃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顧婉虞站起身,對着老夫人福了福身:“是,祖母。”
她走到堂外,看着那兩個還在爭吵的丫鬟,並未立刻發怒,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們。
她不說話,自有一股沉靜的氣場,那兩個丫鬟吵着吵着,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有些心虛地看着這位新主子。
“誰是春燕?”顧婉虞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那個高個兒的丫鬟立刻道:“回少夫人,奴婢是春燕。
是她,小翠,偷了老夫人前兒賞我的那支赤金鑲紅寶的簪子!”
叫小翠的丫鬟哭着跪下:“少夫人明鑑,奴婢沒有!奴婢冤枉啊!”
顧婉虞沒理會她們的辯白,反而問春燕:
“你說簪子丟了,最後一次見它是什麼時候?在何處?”
春燕一愣,想了想道:“約莫是辰時三刻,奴婢在房裏梳頭時還戴着。
後來去後花園的池塘邊喂了會兒魚,回來就不見了!
這期間只有小翠來過我房裏送東西!”
顧婉虞點點頭,又轉向小翠:“辰時三刻到巳時初,你在做什麼?”
小翠抽噎着回道:“奴婢……奴婢在給三夫人院裏的周姨娘送燕窩,
送完就直接回下人房了,根本沒去過春燕姐的屋子!”
“哦?送燕窩?”顧婉虞的目光掃過小翠的裙角,
那裏沾着一點不易察覺的、淡黃色的油漬。
她忽然笑了笑,對一旁的張媽媽道:
“張媽媽,勞煩您去一趟廚房,
問問今日的午膳,備了什麼油炸的點心?”
衆人都是一頭霧水。丟了簪子,怎麼問起點心來了?
張媽媽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派了個小丫頭去問。
不一會兒,小丫頭跑回來,回話道:
“回少夫人,廚房今日新做了炸藕合。”
顧婉虞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她看向小翠,慢悠悠地道:“你說你去給周姨娘送燕窩,
可三夫人院裏的小廚房離這裏最遠,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刻鍾。
而你裙角沾的,卻是大廚房剛出鍋的炸藕合的油星子。
你不如給我解釋解釋,你是怎麼在送燕窩的路上,
順便繞到大廚房偷吃了點心,
還精準地在春燕丟簪子的時間段裏,完成了這一切的?”
小翠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真相大白。
春燕丟了簪子,心急之下,又因爲平日裏和小翠有些小過節,
便一口咬定了是她。而小翠,則是因爲嘴饞偷吃,
爲了掩蓋自己擅離職守,便撒了謊,結果弄巧成拙。
顧婉虞看着她們,聲音冷了下來:“爲一支簪子,在老夫人堂前喧譁,此爲一過;
春燕無憑無據,肆意攀誣,此爲二過;
小翠擅離職守,謊話連篇,此爲三過。”
“來人,”她揚聲道,“春燕,掌嘴二十,罰月錢三個月,
禁足抄寫《女則》五十遍。小翠,仗責三十,罰半年月錢,趕去浣衣局做雜役。”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院中所有噤若寒蟬的下人。
“至於那支簪子,”她看向春燕,
“我會派人去找。但你們要記住,
在楊家,手腳不幹淨,嘴上不幹淨,心思不幹淨,都是一樣的下場。
我不管你們以前是誰的人,有什麼靠山,進了我這院子,就得守我的規矩!”
一番話,擲地有聲。
處罰看似嚴厲,卻又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不僅處理了爭端,更借此立了威。
堂內,楊老夫人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鬆動。
她將手中的佛珠放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好了,都散了吧。”
管事和媽媽們如蒙大赦,躬身退下,再不敢多看顧婉虞一眼。
老夫人看着重新走回堂內的顧婉虞,
沉默了片刻,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通體翠綠的鐲子。
“這個,你拿着。”
那鐲子水頭極好,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顧婉虞卻沒接,只是垂眸道:
“祖母,婉虞今日行事,或有僭越之處,還請祖母責罰。”
老夫人哼了一聲:“你倒是會賣乖。不過,你做得很好。
這楊家內宅,看着風平浪靜,實則爛到了根子裏。
我老了,也懶得管了。這只鐲子,不僅是給你的賞賜,
也是內宅庫房的鑰匙。從今往後,這府裏,你說了算。”
這番話,無異於一道驚雷。
在場伺候的張媽媽等心腹,全都震驚地抬起了頭。
老夫人這是……要徹底放權了?
顧婉虞心中也是一震,她沒想到,自己一天的表現,
竟換來了如此重托。這信任來得太快,也太沉重。
她抬起頭,正對上老夫人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拿着吧。別讓我失望,也別讓……慎之失望。”
提到楊慎之,老夫人的語氣裏,多了一絲復雜難言的意味。
顧婉虞接過那只沉甸甸的玉鐲,入手一片冰涼。
從鬆鶴堂出來,碧桃激動得快要飛起來了。
“小姐!您太厲害了!老夫人居然把管家權都給您了!
您看到剛才那些管事媽媽的臉了嗎?跟調色盤似的!太解氣了!”
顧婉虞卻沒什麼笑意,只是摩挲着腕上的玉鐲。
她知道,這鐲子是權力,更是枷鎖。
從今天起,她才算真正踏入了楊家這個巨大的漩渦中心。
穿過抄手遊廊,前方是一片雅致的竹林。
風過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顧婉虞不經意地一瞥,腳步猛地頓住。
竹林深處的陰影裏,一道修長的身影靜靜佇立。
玄色衣袍,墨發如瀑,不是楊慎之又是誰?
他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看到了多少。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隔着疏疏落落的竹影。
他的眼神依舊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
既無贊許,也無否定,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仿佛她剛剛在鬆鶴堂經歷的一切,
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戲碼。
然而,就是這平靜的一眼,卻讓顧婉虞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到了。
他一直都在看。
這個男人,將她推上楊家主母的位置,
又冷眼旁觀她在這泥潭裏掙扎。他究竟,想做什麼?
一陣風吹過,竹影晃動,那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顧婉虞卻站在原地,久久未動,腕上的玉鐲,似乎更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