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氣,拖着灌鉛般的雙腿挪進屋裏。身上那套僵硬的工作服,此刻皺巴巴、冷冰冰地箍在身上,像一層無形的枷鎖,壓得我喘不過氣,令人幾近窒息。
我迫不及待地沖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滾燙的水流如決堤的洪流般,從頭頂狠狠澆下。蒸騰的熱氣瞬間彌漫開來,像一雙溫柔卻又有力的手,終於撬開緊繃的神經,沖走了些許黏膩的沉重感,讓我得以短暫地喘息。
換上柔軟的家居服,裹上厚實的毛衣外套,那一刻,像是暫時卸下了無形的沉重枷鎖,整個人輕鬆了幾分。
我擦着頭發走出浴室,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強烈的飢餓感猛地涌上——這才驚覺,整整一天,憤怒與委屈早已將飢餓驅逐殆盡。
我走進廚房,撕開泡面桶封蓋,滾水緩緩注入,升騰的蒸汽瞬間模糊了視線,廉價卻真實的熱食香氣彌漫開來。硬仗還在後頭,身體絕不能垮!我深吸一口氣,捧起紙桶,近乎虔誠地將每一根面條、每一口熱湯都認真咽下,仿佛那是支撐自己站起來,迎接戰鬥的最後薪火。
吃完泡面,我癱進沙發,疲憊像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一整天的驚心動魄榨幹了最後一絲力氣,連指尖都沉重得不想再動彈分毫。
心底那絲不甘驅使下,我再次點開那個發布不實報道的網站“8M論壇”,令我意外的是,那篇污蔑我和大黃的文字,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媒體主頁的頭條早已被某著名偶像巨星空降薈城開演唱會的爆炸性新聞所占據。
報道鋪陳着巨星兩周後親臨現場宣傳、與粉絲互動的種種細節。頁面上,龐大的粉絲團歡呼雀躍,評論區裏滾燙的表白與狂熱的期待層層疊疊。如同一場盛大的狂歡,話題熱度如火山噴發,瞬間掩蓋了其他所有新聞,讓這家媒體再次引爆全城網絡。
我和大黃那篇報道,像一顆被巨浪輕易卷走的石子,沉入了冰冷的互聯網深淵,再難打撈。它在頭條的位置上甚至沒站穩一天,便被無情踢落。眼下,恐怕再無一人記起,更無人提起。我嚐試搜索,也只餘一片空白。這頂流巨星的熱浪來得如此突兀,一個憑空而降的重量級話題,瞬間吞噬了所有的關注與聲量。
“背後有人在操縱?這麼大牌的明星,突然來我們這個二線城市?”我不自覺地蹙眉,心中充滿了疑惑。不過,熱度轉移,對我和大黃來說,倒像是獲得了一個暫時的喘息契機。至少眼下,網絡上的風波不會再繼續發酵蔓延。當務之急,是必須凝神聚力,應對公司內部那場嚴峻的調查。
電話鈴聲驟響,撕裂了室內的死寂。
是大黃。
“好些了嗎?我剛到家。”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背景異常安靜。“小律在我這兒。”隨即,聽筒那頭換成了一個聲音——是小律,音質幹脆利落,像冰冷的金屬片劃過桌面,字字清晰:“《誣告陷害罪控告書》已提交監察委,並獲立案。同步向貴公司法務部提交了《法律行動備案函》。關鍵數據鏈已封存,編號64a3d7****。”
“我們在商量後續對策,你什麼都別想,現在立刻——好好睡一覺。”沒有多餘的安慰和追問,那句沉甸甸的“好好睡一覺”,像一塊厚重卻笨拙的毛毯,隔着遙遠的電波,不由分說地裹覆上來。忙音響起,只留下滿室寂靜,和那無聲懸浮在空氣中、未盡的暖意與力量。
翌日一早,門鈴驟響。我頂着滿身倦意拉開門,晨光中,小藍裹着一身清冽的冷氣立在門口: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公文包和筆記本電腦包,纖細的手腕上還墜了個沉甸甸、晃悠着的早餐袋。
“我來拯救我的公主啦!”她俏皮地眨眨眼,吃力地抬起手腕,示意那袋早餐。
我側身讓她進來。她動作利落得像一陣旋風:行李箱靠牆立穩,公文包和電腦包在餐椅旁,各就各位,最後才將那早餐袋穩穩放在餐桌中央。
“快去洗漱,然後吃早餐!”話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說地將我推進了洗漱區。
我草草收拾完坐回餐桌旁,側頭看她。她已麻利地揭開餐盒,淋滿誘人豉油的腸粉被推到我面前,拆封的筷子隨即遞到手邊。我默默接過,垂下眼瞼,開始吃起來。
“你家大黃怕你胡思亂想,特意讓我一早過來陪你。”她一邊收拾桌面一邊說,“真是巧了,我們所也給我派了趟差事,專門負責整理你這邊的申訴材料。所以這幾天,我就扎根兒在這兒了。”一張餐巾紙悄然按在我手邊,“你們公司的停職通知收到了吧?”
“嗯,”我摩挲着杯壁,輕聲應道,“紀委的紅頭文件在玄關鞋櫃上。”
小藍打開手提,指尖在觸控板上輕巧一滑,省紀委的電子函件瞬間彈出屏幕:“舉報信初步定性爲‘惡意誣告,蓄意構陷嫌疑’,立案通知書今晨六點直抵律主任郵箱——”屏幕光線下,鮮紅的公章如同烙鐵般灼目。她緊接着補充,語調肅然:“但按程序,監委必須完善對所謂權色交易指控的法定核查流程。”
她的指尖驟然加重力道,重重戳在屏幕某處:“根據《監察法》第三十九條,你與大黃同屬被調查人,又涉直接上下級關系,嚴禁一切形式的直接接觸。”她摘下眼鏡,目光沉沉壓向我,“所有信息傳遞,一律由律主任授權,經我中轉。”話鋒一轉,提到媒體:“從誣告爆發到後續輿論的推波助瀾,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背後存在有組織的、付費驅動的網絡水軍操作。”指尖急促地敲擊着桌面,發出噠噠輕響,“公證處正連夜固化網頁證據,法院的調查令三小時後就能到位——”
“可現在那篇報道頁面已經404了。”我忍不住打斷道。
“那是你們公司公關下架的。”她眼底寒光一閃,“我們已完整鏡像了所有關鍵數據。”她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律主任已經鎖定該媒體的編輯陳某,已經對他展開調查了。”
當話題滑向那則明星演唱會報道時,我敏銳捕捉到她唇角一絲難以捉摸的、神秘的笑意:“那個嘛……”她的聲音倏地低沉下去,裹挾着隱秘的意味,“是大黃他們布的餌,但具體……”纖細的食指無聲地貼上嘴唇,將後半句徹底封緘。
小藍篤定地表示,我昨天提交的內部材料扎實充分,加上她整合梳理的佐證,足以徹底洗清我和大黃之間任何權色交易或賄賂的嫌疑。最遲明後天,紀委的初步核查結論應該就能出來。
“但是大黃那邊,”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住,目光帶着明顯的遲疑落在我臉上,“恐怕……情況復雜得多。而且他……似乎有意不想讓你知道全部。”
我霍然抬起頭迎上她的視線,語氣斬釘截鐵:“他說過,有困難要一起面對。務必告訴我實情。”
空氣驟然凝固。良久,才被一聲嘆息劃破:
“指控你的內容,是把淬毒的匕首,刀刀指向你的社會性死亡。但對大黃……”她從檔案袋裏緩緩抽出一份深紅色封皮的文件,輕輕推到我面前,“這,是足以終結他整個職業生涯的斷頭鍘。”
小藍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
“昨天接到消息我們就開始深挖,發現事態遠比表面凶險。表面看,舉報的是你們涉嫌權色交易和性賄賂——可單論大黃,這類指控對他根本構不成實質威脅。他單身,你們的關系是基於戀情的雙方自願,無脅迫。在缺乏確鑿金錢往來或利益輸送證據的情況下,這通常難以被認定爲黨紀政紀層面的‘權色交易’或‘賄賂’。核心只需證明兩點:你們之間不存在經濟利益輸送,且相關業務操作完全合規合法。若能證實,這部分舉報自然瓦解。”
她話鋒陡轉,語氣沉如鉛塊:
“然而,當前的輿論火力卻集中在你身上,目的明確:就是要你身敗名裂,承受不住壓力主動離職。可見幕後那只手,根本就是沖着你來的,要毀掉你。”她停頓片刻,一字一句加重道:“但對大黃的指控遠不止於此,核心在於一項重大工程招標腐敗。這類舉報直接牽扯巨額利益、國資安全與權力濫用,是紀委監委的查處重點。舉報者這次的手法迥異,目標精準直指要害,且附帶了看似關鍵的‘證據’。一旦指控坐實,等待他的將是:清除出管理層與核心圈、開除黨籍和公職,甚至移送司法追究刑責——足以徹底摧毀他的政治生命和職業生涯。”
“所以,眼下的任務不僅是自證清白,更要主動反制,控告對方誣告陷害!”她猛地攥緊我微微顫抖的手腕,目光灼灼:“現在,我們不僅要拆彈,更要把埋彈的人揪出來!”
小藍離開後,我獨自陷在沙發深處,如同一葉沉舟。大腦飛速檢索每一個可能結怨的對象,卻毫無頭緒。盡管網絡喧囂漸息,內部的調查卻暗流洶涌,殺機四伏。那個匿身暗處的造謠者到底是誰?他爲何如此?是爲攫取不可告人的利益,還是僅僅源於扭曲的嫉妒或純粹的惡意? 重重疑雲,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天花板上遊移,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昨日——大黃爲我所做的一切,清晰得如同正在回放的默片,一幕幕浮現眼前。
從最初得知惡意報道時那個篤定的電話,到他處理完公務便馬不停蹄往回趕。他甘願頂着各方質疑和壓力,固執地守在大門外等我,沒有絲毫退縮。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用無聲的行動向所有人宣告:他愛我,坦蕩磊落。
這場無妄之災,已讓大黃停職一周。若處理不當,後果不堪設想————開除黨籍、調離核心崗位只是起點,多年心血奮鬥或將頃刻化爲烏有:一個備受矚目、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轉瞬淪爲背負污點的棄子,晉升之路斷絕,職業生涯終結,甚至可能銀鐺入獄。想到此處,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狠狠攫住,劇痛之下,眼眶瞬間涌起熱意。
然而,身處如此絕境,他第一個念頭竟是擋在我身前守護,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委屈你了”。每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扎進心底——明明該說這話的是我啊!他何錯之有?愛上我是罪嗎?爲了給我們的關系鋪設更安全的道路,他甚至已主動申請調崗,解除了上下級關系。他分明早已爲我們斬盡了荊棘。
可爲什麼?爲什麼那淬毒的刀刃,偏偏要在他爲我們劈開所有荊棘後才落下?!
正午時分,慘白的冬日直射在地板上,小藍帶着蓋有公證處鮮紅鋼印的文件匆匆歸來。顧不上片刻喘息,立即向我公司紀委正式提交了啓動《申辯證據補錄流程》的書面申請。當天下午,我緊隨其後,火速遞交了經公證的關鍵證據以及小藍律所開具的立案核查律師函。
紀委依規啓動核查程序,對事發營業廳當值人員進行隔離問詢。
第五天,紀委常委會召開專項會議審議此案。九名委員一致通過決議:
1. 啓動針對誣告陷害行爲的反制程序;
2. 責令人事部72小時內恢復相關檔案記錄。
第七天,公司紀律檢查委員會與監察委員會聯合籤發《關於黃謙宇、白蘭溪同志被舉報問題的審查結論》。按程序送達至舉報受理部門、被舉報人所在黨委、組織人事部門及我們手中,同時在公司內部OA系統進行了公告。那烙着鋼印的文字宣告:
“經調取37項客觀證據、問詢19名相關人員,並委托司法鑑定中心(司鑑字******)對數據固化核驗,現查明:
未發現黃謙宇、白蘭溪同志存在違反《廉潔從業準則》第5、8條之情形;
所涉工作決策均符合‘三重一大’制度第16條集體決議程序;
舉報所稱‘權色交易’‘榮譽舞弊’等事項,經證據鏈反證不成立。
依據《紀檢監察機關處理檢舉控告工作規則》第三十九條,認定本案屬誣告陷害。”
當那份文件終於攤開在我家的桌面上時,字字千鈞,如同撕裂厚重陰雲的熾烈光束,瞬間穿透了長久以來籠罩在我心頭厚重陰雲。那些積壓已久的委屈、憤怒與迷茫,在這一刻,如同被狂風卷走的殘葉,被擊得粉碎。真相,終於沖破了重重迷霧,終於大白!
可就在眼底映滿天光、睫上淚意震顫的刹那,小藍的指尖猛地扣住文件底端。那行附注冰錐般刺入視線:
※注:黃謙宇同志工程招標案另案調查中
“能聯系大黃了嗎?”我的聲音抑制不住地發顫。
“可以了。”小藍輕按住我抖得厲害的手腕。
電話接通的瞬間,嗚咽沖破喉間。聽筒裏傳來他沙啞而輕柔的嘆息:
“讓你受苦了……”
奔向大黃家的途中,連出租車計價器跳動的鮮紅數字都像在焦急催促。
食指第三次無意識地撫平裙上的褶皺,門鈴的餘韻仍在門框裏嗡鳴未散。
門豁然洞開,暖黃燈光裹着他熟悉的身影。
來不及看清他的眉眼,我已一頭撞進那片溫熱的胸膛。
他收攏的手臂緊緊圈住我所有顛簸流離的委屈,我環在他後背的十指深陷進棉質襯衫的褶皺裏。沒有言語,只有兩具顫抖的身體在玄關冷灰色大理石的映襯下越箍越緊,緊到幾乎能聽見彼此肋骨在急促呼吸間起伏的共鳴……
無論未來還有多少風雨,我們都將攜手共度,因爲愛,是我們最堅實的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