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鹽一怔,想到了小時候舅舅對她說過的一番話。
“你外婆是個沒有根的人,所以才會死死抓住這個家,讓這個家變成她新的根。”
那是在周鹽剛被母親拋棄在外婆家的時候,舅舅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準備離開前,忽地轉身,蹲在她的跟前,用極爲復雜的眼神盯着她看。
年僅八歲的她,還讀不懂舅舅的眼神,只感覺他對自己有敵意,因爲她來了,他就得離開,一居室的小房子住不下四個人。
她來之前,舅舅還能睡客廳的沙發,或者去封閉式陽台打造出來的小臥室跟兒子擠一擠。現在她來了,連擠一擠的資格都沒了,只因她是女孩子,外婆說有個喜歡打赤膊的男性長輩在家裏,會造成各種不便。
在說完這話後,黃俊榮胡亂揉了一把她的腦袋,就起身離開了。
周鹽就頂着一頭亂發,看着他一瘸一拐地開門出去,隱約覺得他剛才說的話肯定不是什麼好話,於是就把這話藏在了心裏......
等到長大些後,她才從大人們的閒談中拼湊出家裏的秘密,以及黃俊榮當時的言外之意。
其實算不上什麼秘密,左鄰右裏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大概黃燈燈也不知道。
那就是外婆是孤兒,在保育院長大;黃燈燈也是孤兒,是外婆從福利院抱回來的棄嬰。
盡管知道了這些,但她還是對此諱莫如深,從不問也不提。
直至方才,她親耳聽到外婆講出自己的身世,心裏這個秘密赫然消失,但心情卻更加沉重。
“嗐!過去的事沒啥好記的,就像肖醫生你說的,記憶是一張存儲卡,會滿,不如把空間騰出來給現在和將來。”
驀地,王秀英再度開口,聲音不在平靜無波,而是透着一些笑意,隔着門都能被周鹽聽見見的笑意。
她破顏一笑,喃喃道:“我就是我外婆的根。”
肖醫生對王秀英的回答也很滿意,“王阿姨你說的對,記住現在,遙想將來。”
“我說一點非專業的東西哈......”
肖醫生推了推眼鏡框,“我接診了那麼多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會逐漸喪失對過去的記憶,遇到得多了,就有了屬於我自己的感悟,那就是他們在清除大腦的存儲卡,好裝進新的東西。”
“因爲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腦子裏的存儲卡也會不好使,不好使怎麼辦呢,就拿我這台電腦來說吧,時不時地清除不要的文件,才不會死機,還能裝進新的文件。”
“所以不要害怕遺忘,有‘遺忘’才有‘記住’。”
......
“老姐,奶奶在你那兒怎麼樣了?”
在項天買回奶茶後不久,周鹽接到了黃燈燈的來電,隨即走到旁邊的安全通道去接聽。
“現在正接受心理治療呢。”
“心理治療?能治好老年癡呆嗎?”
“外婆沒有癡呆!”
黃燈燈這話立即惹來周鹽不悅,“你怎麼跟你爸一樣?說話不過腦子!”
“索瑞索瑞!”
黃燈燈急忙道歉,旋即轉入正題:“其實奶奶在你那兒,我沒啥好擔心的,給你電話主要是想問問你,清明帶奶奶回來上墳嗎?”
“我爸說要是奶奶不回來,今年就我和他去給外公上墳,雯雯剛懷上,身體很虛,就不讓她去了,至於大姑嘛…我爸說就不指望她能回來。”
“這麼快就到清明節了?”
周鹽訝然,掐指一算時間,確實離清明節沒剩幾天了。
“我問問外婆吧。”
“我也要去!”
項天突然冒了出來,還向手機那頭的黃燈燈問了個好。
“燈燈哥,你好,我是項天。”
“你就是我姐那個小鮮肉…咳咳!項天你好。”
項天沖不尷不尬的周鹽擠眉弄眼,大大方方地說:“我就是你姐的小鮮肉男友,叫我天天就可以了。”
摟着周鹽跟黃燈燈閒扯了一頓,王秀英那邊的心理治療也結束了,周鹽順勢把手機遞給了她,“燈燈的電話,問我們清明節回不回去。”
王秀英接過電話,對黃燈燈說:“要回去,你讓你爸提前準備好東西,別臨到頭才買。”
“雯雯的身體咋樣?還吐嗎?”
她和黃燈燈聊了一會兒家裏的事,周鹽就拉着項天等在一旁。
項天高高豎着耳朵,通過祖孫倆的聊天對周鹽家裏的事又清楚了一些。
“你都不愛跟我講你家裏的事,神神秘秘的,搞得好像你們家是間諜似的。”
周鹽哭笑不得,“什麼神秘?是根本沒啥好講的。”
“我們家不像你們家,是一大家子人。”
“我們家就剩幾個了,心還不齊......”
她驟然想到她那位又是許久不曾聯絡的母親,嘴角一扯,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以後你嫁給我,不就也有一大家子人了。”
察覺到她驟變的情緒,項天輕輕地摟住了她。
他對她的情感發自肺腑,愛得如火如荼。
周鹽抬手,輕撫着他年輕的面龐,莞爾說:“那就跟我們一起回去祭拜我外公吧。”
清明節,那兩家培訓機構也像普通學校一樣放了假,終於能讓周鹽緩一緩,也能讓她有鬆和的時間帶着王秀英和項天回去上墳。
“現在是清明節,不是勞動節,你給我安分點!”
把外婆送回那套老房子安頓好後,周鹽就和項天在旁邊的酒店開了間房,把門一關,項天立馬化身樹袋熊,纏着她不停親吻。
周鹽又無奈又好笑,躲開他熱乎乎的吻,板起臉嚇唬他:“我外公的墳離這裏不到五公裏遠,你不想他半夜跑來跟你打招呼吧?”
“呃!”
項天動作一滯,頓覺後脖子發涼,僵硬地扭過頭朝窗戶瞄了一眼,“你別嚇我啊?清明節不適合講這種冷笑話。”
“那你就給我老實點!”
趁着他緊摟自己的雙臂忽然鬆懈,周鹽一把推開他,拿上換洗衣服去了衛生間,“聽老人們講,清明節這幾天,許多已逝的人會回到人間探望還在世的親人,當然我是沒見過,我五行屬陽。”
“誒…你不是五行偏陰嗎?”
關上衛生間的門前,她猛地回頭,一本正經地對正在搓後脖子的項天說:“要是半夜你看見了我外公,記得叫醒我啊!”
項天渾身一顫,趕緊走到窗邊拉上了窗簾。
周鹽唇角一歪,哼着歌關上了門。
“清明雨雨紛紛,憑窗聽雨念故人......”
“嘶......”
她的歌聲悠揚,聽得門外的項天又一陣哆嗦,迅速換了身睡衣,爬上了床,把被子一蓋,縮在被窩裏刷手機轉移注意力。
待周鹽洗完澡出來,就見他像蠶蛹似的屈在床上,還蒙上了頭,差點笑出來。
“咳!”
她揉了揉鼻子,抬腳往項天的屁股踹了踹,“去洗澡吧。”
“不去。”
項天的腦袋在被子下動了動,“今晚我們睡素覺,我就不洗了。”
“嘖!”
周鹽嗔了他一眼,隨即掀開被子上了床。
項天把手機擱到床頭櫃上,摟住了周鹽,“鹽鹽,外公外婆的感情是不是很好?”
“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周鹽疑惑。
項天說:“這幾天我看外婆的心情好像不錯,應該是想到馬上能給外公上墳了,所以很開心吧。”
“應該是吧。”
周鹽點點頭,“我沒見過我外公,他去世得早,偶爾聽我外婆提到他,都是是什麼‘癩子在嫌癩子醜,癩子走了打斷一只手’之類的話。”
“唔......”
項天努起嘴,仔細咀嚼着那句話,似懂非懂地說:“一起生活,肯定有矛盾,還會嫌棄對方,只有人不在了,才會念到對方的好。”
“我爸就是,我媽提出離婚前,他總說我媽飯做得不好吃、衣服洗得不幹淨,可當我媽提出離婚的時候,他又不幹了,後來我媽離開了重慶,再也不回來了,他才追悔莫及,給他介紹其他阿姨,他全都看不上,說她們不如我媽好。”
“真是活該!”
聽到這些話,周鹽轉過身,將他緊緊摟住,把頭抵在他的胸口,輕聲問:“你媽沒有帶你一起走,你會怪她嗎?”
她聽項天提到過,對方母親提出離婚時,不僅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父親家的人還極力阻撓,每天來他家做他母親的思想工作,其實就是變相的道德綁架。
好在他母親是個有主意的人,幹脆離開重慶,去了雲南,再通過朋友的關系委托了一名重慶當地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幫自己上訴離婚,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恢復了自由身。
她沒要孩子,只每月給贍養費,直到項天讀完大學。
掐指一算,她已經不需要再給項天撫養費了,而她和前夫的聯系,又少了一層。
可她離開的時候,項天才五歲,比自己被母親拋棄時的年紀還小,但周鹽似乎未曾聽過項天對她有什麼埋怨,不像自己,一有機會就陰陽母親幾句。
“哎!”
項天嘆了口氣,緩緩開口:“我當然想跟她一塊兒生活,但我不怪她,她一個女人,又要上班又要顧好家庭,本就不容易,我爸卻覺得理所當然。”
“我爸大男子主義慣了,還把東北人對媳婦的那套觀念用在我媽身上,可我媽是個典型的重慶女人,哪會吃他那套。”
“尤其是我爸還拿我當籌碼,讓她在自由和我之間選擇,她想都沒想,就選了自由。”
“離婚辦好後不久,她偷偷回來過,我外婆帶着我去見了她一面,她對我說,她很愛我,但她也是一個完整的人,如果不離婚,遲早會被我爸,還有我爸家裏的人剝削得只剩一個空殼,最終淪爲我們家的附屬品。”
“我那會兒小,不太懂這些話,只是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愛,這種愛跟我爸給的不一樣,怎麼說呢......”
項天撓了撓頭,“就好像雛鷹學會飛翔後,雄鷹會一直在遠方默默守護的感覺。”
“很踏實。”
“這麼多年,我覺得我媽沒有離開,至少我們母子倆的心很近,比我和我爸還近。”
“就像那誰寫的詩,此心安處是吾鄉。”
“有家人才有家。”周鹽輕聲接話。
我外婆才不是沒有根的人!
隨即,她把周鹽摟得更緊。
“鹽鹽。”
又過了一會兒,周鹽都要夢見周公了,倏地聽到項天哆哆嗦嗦的喊聲,皺着鼻子喃喃問:“怎麼了?”
“你外公是不是來了?我感覺後背涼颼颼地。”項天低下頭,使勁往她懷裏鑽。
周鹽虛開了一只眼,朝他身後望去。
緊接着,她伸出胳膊,把被子一拽,裹住了他的後背,又拍了拍,“安心睡吧,我外公應該去看望我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