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正是夜晝交替,寒氣最重之時。
花招娣悄聲起床,披上外衣,熟練地引燃灶膛裏的柴火。
橘紅色的火光躍起,映亮了她帶着些許疲憊卻幹勁十足的臉龐。
昨日收獲雖豐,但歸家太晚。
背回來的東西,處理起來卻極爲耗時。
草草將最緊要的藥材和豬肉做了初步處理,三人已經累得夠嗆,只得匆匆洗漱睡下。
頭天全程被背着抱着,今天又是最後一個起床。
當唐熹洲睡到自然醒,打着小哈欠推開房門時,院子裏已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大大小小的竹匾幾乎鋪滿了整個院落。
有些竹匾晾曬着用沸水殺過青、防止生蟲的菇子片。
有些竹匾晾曬着在滾水裏焯過、又用井水拔涼、再大力擰幹水分的各式野菜。
這兩種處理方法,都是盛朝民間用來延長野菜和菌菇保存期的妙招。
唐熹洲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有草藥的清苦、野菜的微澀,以及一股濃鬱的酒香和花椒的辛麻氣。
花招娣怕步履蹣跚的小家夥撞翻竹匾,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將唐熹洲撈起。
把小女兒圈在自己懷裏,花招娣才繼續處理野豬肉。
只見她就着面前的大木盆,用兌了少許粗粎酒的花椒鹽,反復搓揉着切成條狀的肉。
這是制作鹹肉幹的關鍵一步。
鹽能防腐,酒能去腥增香,花椒則賦予肉獨特的風味。
另一邊,唐鈈洺正帶着兒子圍坐在一個小小的炭火烘爐旁。
“烘烤何首烏片,講究的是一個‘文火慢焙,心靜手勤’。”唐鈈洺的聲音溫和而清晰。
“爐溫不可過高,否則外焦裏生,藥性大損;亦不可過低,否則潮氣難除,易發黴腐壞。”他細細囑咐道。
唐鈈洺娓娓道來,“每三四個時辰需翻動一次,待七成幹時,則需堆疊起來,以餘溫回潤一夜,讓藥性內外平衡,次日再回爐烘至全幹。此謂‘收汗’,乃是關鍵。”
說罷,他拿起另一味藥材:“這形似連珠的巴戟天,炮制之要在於‘抽心’。”
他邊說邊上手操作,“須先以甑鍋蒸軟,趁熱用銅鑷抽去其中木心。然後,切段、幹燥,方爲成品。此乃精細功夫,省不得一絲力氣。”
唐楠峯聽得極爲認真,不時點頭。
作爲家中長子,他深知責任重大。
阿爹跳過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直接傳授這安身立命的技藝,是對他寄予最大的期望。
是的,不僅要自己有一技傍身,更要成爲妹妹未來最堅實的依靠。
前期繁雜的炮制工作已近尾聲,剩下的多是烘烤這類磨時間的活。
唐·守爐童子·楠峯正式接替了阿爹。
他用阿爹教的,在沙盤上劃痕計時的法子,記錄好時間,便起身去忙別的。
將前些日子收集、捶打過的柔軟茅草抱到院子空地上,他開始分塊平鋪,再用搓好的草繩細細密密地編織起來。
唐楠峯打算等竹匾裏的東西曬好收入地窖後,就去村尾挖些溼黏土。
到時候敷在這些編好的茅草塊上,就可以更換家裏已有四年光景的茅草屋頂。
這活計得趕在入冬前完成。因爲屋頂有些地方已經開始稀疏了。
唐熹洲被阿娘圈在懷裏,眼睛卻像個小監工似的,盯着滿院的竹匾。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啊啊啊!沒有拍照計數的手機,也沒有計算器,簡直是對我這種數學戰五渣進行處刑!
看着那密密麻麻鋪開的野菜和菇子,她試圖估算總量,最終以大腦宣告過載,選擇放棄。
算了,數不清就不數。
反正囤貨嘛……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本總監只管戰略發展方向,具體數據……嗯,不重要。
得,這懶貨又找到理由自洽了。
查看完竹匾的晾曬情況,唐鈈洺伸了個懶腰,目光不期然落到小女兒身上。
只見小家夥直勾勾地望着竹匾,小嘴無聲地嘟囔着。
過了一會兒,眉頭還皺了起來,一副氣鼓鼓的小模樣。
這情景莫名讓唐鈈洺感慨萬千。
趁我和招娣還能動,定要爲洲洲攢下更厚的家底。
至少在我閉眼之前,要讓她一直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
至於閉眼之後……便只能托付給峯哥兒了。
至於爲小女兒攢嫁妝、招贅婿的想法,他從未考慮過。
大伯侵吞家產、將他掃地出門的往事,讓唐鈈洺深刻明白人性的貪婪。
除了自家人,誰的良心都經不起考驗。
我絕不能讓“吃絕戶”這種事,發生在洲洲身上。
正在他東想西想的時候,院門外傳來招呼聲:“花妻子,這一大早就忙活開啦?”
“喲,院裏這曬得是滿滿當當!” 隔壁的王嬸挎着個菜籃子,探頭笑着走進來。
目光在滿院竹匾和那盆野豬肉上面掃過,她面上帶着一絲羨慕。
花招娣手上動作不停,笑着應道:“哪裏,哪裏。不過是昨日運氣好,撿了點山貨。醃起來,冬天也好有個嚼頭。”
將木盆裏的肉條全部碼進瓦罐,用重石壓緊後,花招娣起身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胳膊和腿。
唐鈈洺忙過來一起幫忙。
看着夫君仔細地將最後一批肉條碼放到剩餘的瓦罐裏,花招娣滿意地去洗手準備做午飯。
一邊用井水沖洗雙手,一邊笑眯眯地逗弄小女兒:“昨天到後山好玩嗎?”
她頓了頓,“洲洲明天要不要跟阿娘去縣城吖?你姨母那裏,有好香好香的肉肉吃咯!”
想起花思娣,花招娣心頭便是一暖。
自己這個妹妹,性子軟和,卻極有主見。
五年前,百家屯澇災。
花家不僅祖宅垮塌,花招娣的阿奶、阿爹更先後離世。
唐鈈洺和花招娣要解決的問題一大堆。
除了兩位老人的喪葬,還有需要重建的家,以及嗷嗷待哺的唐楠峯和唐熹洲。
於是花思娣自己做主嫁給城廂年滿三旬的屠夫謝老三做填房。
她用收的彩禮幫家姊姊夫渡過了這個難關。
在外人看來花思娣是美女配野獸、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對花思娣來說,卻是自己的良配。
年紀大的謝老三懂得心疼人,還願意跟自己一起幫扶家姊一家子。
兩人感情蜜裏調油,除了沒有子嗣以外,別無遺憾。
或許是因爲這樣,她將一腔母愛,全都傾注在了洲洲和峯哥兒身上。
而謝老三,對妻子敬愛有加,對兩個外甥,也是真心實意地疼愛。
他時常念叨,“洲洲和峯哥兒,就是咱自家的娃。以後是要給咱摔盆子的。”
兩家人的這份情誼,早已超越了尋常的物質往來。
剛給烘爐裏的藥材翻完面,正收拾茅草塊的唐楠峯聽到阿娘的話,手上動作幾不可查地一頓。
家裏不是才打了頭野豬嗎?咋又要去姨母那裏……
他這可想岔了。
花招娣想去盛縣,並非全然爲了打秋風。
在她看來,昨日唐熹洲主動表達外出意願,是病情好轉的吉光片羽。
她恨不得立刻將這好消息分享給最疼愛洲洲的妹妹。
若非必須處理完山貨,她今早便想動身了。
此時此刻,唐熹洲不要太愜意。
看來根本不用我急吼吼地動員。
在家裏人本能操作下,“廣積糧”的KPI進度條,自動飛速增長。
我的當前任務,就是繼續扮演好這個人畜無害的傻白甜團寵。穩住,絕對不能崩。
她徹底說服了自己,將那些許關於末日的焦慮遠遠拋開。
感受着院子裏忙碌而溫馨的氛圍,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她自得地沉浸在安逸之中。
小小的院子裏,充滿了爲未來奮鬥的生機,也藏着一個靈魂選擇“躺贏”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