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的滿月宴辦得不算隆重,卻處處透着熨帖人心的溫馨。
靖安城的夏日來得熱烈,滿月這天恰好是個晴爽的好天氣,毒辣的日頭被院中的老槐樹擋去大半,樹蔭下涼風習習,吹散了暑氣。院子裏的鳳仙花開得正盛,朱紅、粉白的花瓣擠擠挨挨,順着院牆爬成一片絢爛的花簾,落在青石板上的光斑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林承安特意歇了布莊的生意,一早便指揮着丫鬟嬤嬤們布置院子,條案上擺着剛蒸好的綠豆糕、冰鎮的酸梅湯,還有一壺壺溫涼的米酒,都是請鄰裏親友來熱鬧的家常吃食,清爽又解膩。
孟婉卿剛經歷生產大出血,身體還很虛弱,靠坐在臥室的軟榻上,身上蓋着一層輕薄的苧麻錦被,臉色雖依舊帶着蒼白,眼底卻滿是柔和的笑意。林硯被她抱在懷裏,小小的身子裹在繡着蓮花紋樣的薄襁褓裏,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安靜地打量着這個被蟬鳴與花香填滿的世界。
作爲曾經的藥物科研泰鬥,林硯此刻的心境格外奇妙。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圍的一切——空氣中浮動的鳳仙花香混着草木的清新,窗外傳來的笑語夾雜着遠處的蟬鳴,母親溫熱的懷抱帶着淡淡的藥香,還有父親忙碌的腳步聲從院子裏傳來。這種充滿煙火氣的溫暖,是她前世泡在實驗室裏從未體驗過的,讓她心裏軟軟的,忍不住想多貪戀片刻。
“婉卿,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再躺一會兒?”林承安忙完院子裏的事,快步走進臥室,小心翼翼地坐在軟榻邊,生怕動作大了驚擾了妻兒。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林硯的小臉,觸手溫軟,帶着嬰兒特有的細膩,心裏滿是歡喜。
孟婉卿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沒事,坐一會兒正好。你也別太累了,院子裏有嬤嬤們照看,過來歇歇。”她說話時氣息還有些弱,額角沁出細密的薄汗,丫鬟連忙遞上帕子,她接過擦了擦,又低頭溫柔地看着懷裏的女兒。
林承安順勢靠在床邊,目光落在林硯身上,越看越喜歡:“這孩子真是乖巧,不像別的嬰兒那樣哭鬧不休,整天安安靜靜的,一雙眼睛亮得很,像是能看懂事兒似的。”他說着,指尖輕輕碰了碰林硯的小手,那小手軟軟的,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林硯心裏暗笑,她如今是帶着成年人的靈魂,自然不會像普通嬰兒那樣無理取鬧。她眨了眨眼睛,伸出小小的手,輕輕抓住了林承安的手指。那手指粗糙卻溫暖,帶着布莊布料的纖維質感,讓她想起前世實驗室裏冰冷的儀器,心裏更添了幾分暖意。
“你看,她在抓我呢!”林承安驚喜地說,聲音都提高了幾分,語氣裏滿是爲人父的驕傲,“這孩子果然跟咱們親。”
孟婉卿笑着說:“那是自然,她可是咱們的心頭肉。”
正說着,門外傳來了嬤嬤的聲音:“掌櫃的,夫人,親戚們都到了,在院子裏等着呢,都說想看看小小姐。”
林承安點了點頭,對孟婉卿說:“你先歇着,我出去招呼他們。等會兒讓嬤嬤把孩子抱出去給大家看看,讓大家沾沾喜氣。”
孟婉卿叮囑道:“別讓孩子待太久,外面日頭雖不烈,卻也悶熱,小心捂出痱子。”
“我知道。”林承安應着,又低頭看了看林硯,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才轉身出去。
林硯被嬤嬤抱到院子裏時,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親戚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誇贊着,語氣裏滿是真心的喜愛。
“這孩子長得真周正,眉眼像極了婉卿,瞧這皮膚白得像豆腐似的。”說話的是林承安的大嫂,她湊上前仔細看着林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小臉蛋,“你看這眼睛,多有神啊,將來一定是個聰明伶俐的。”
“可不是嘛,”旁邊的二嬸也附和道,“林掌櫃和婉卿都是厚道人,老天爺才送這麼個福星來。聽說婉卿生產時遇到危險,多虧了這孩子福大命大,才化險爲夷呢。”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着祝福的話,有真心實意的,也有帶着幾分試探的。林硯靜靜地聽着,心裏清楚,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林家沒有男丁,難免會被人說閒話。
果然,沒過多久,就有個遠房的三姑婆嘆了口氣,搖着蒲扇說道:“孩子是好孩子,模樣周正又乖巧,就是可惜了,是個丫頭片子。林掌櫃,你和婉卿還年輕,以後可得再努努力,生個兒子,也好給林家傳宗接代啊。”
這話一出,院子裏的氣氛頓時有些微妙。原本熱鬧的笑語聲小了下去,衆人交換着眼神,都有些不自在。林承安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還是客氣地說:“三姑婆,男孩女孩都是我的心頭肉,我和婉卿都喜歡得緊。”
“話可不能這麼說。”三姑婆擺了擺手,語氣帶着幾分說教的意味,“咱們大靖講究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就這麼一個布莊,將來還得靠兒子繼承。婉卿這身體,這次生產又傷了根本,能不能再生還不好說。依我看,不如早點給你續弦,娶個身體硬朗的,也好給林家開枝散葉。”
這話像是一根刺,扎得在場的人都沉默了。孟婉卿的陪嫁嬤嬤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正要開口反駁,卻被林承安攔住了。
林承安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語氣卻依舊平靜,只是那份平靜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三姑婆,多謝您關心。但我林承安此生只有婉卿一個妻子,絕不會續弦。阿硯雖然是女兒,但在我心裏,她和兒子一樣金貴,甚至比兒子更讓我疼惜。我林家有她,就夠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說完,他從嬤嬤手裏接過林硯,緊緊抱在懷裏,目光掃過在場的親戚,緩緩說道:“今日是阿硯的滿月宴,我只希望大家能真心祝福她。至於續弦、生兒子的話,以後就不要再提了。誰要是再敢在我面前說這些,就別怪我不留情面,把人請出去。”
親戚們都愣住了,沒想到一向溫和好說話的林承安會說出這樣的話。三姑婆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手裏的蒲扇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院子裏安靜了片刻,林承安的大哥連忙打圓場:“三姑婆也是一片好意,怕咱們林家斷了香火,承安你也別往心裏去。咱們今天是來給阿硯慶滿月的,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來,大家喝酒吃菜,這酸梅湯冰鎮得正好,解暑得很!”
衆人紛紛附和,拿起酒杯或酸梅湯碗,氣氛才重新熱鬧起來。但經過這麼一出,再也沒人敢提續弦、生兒子的話題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林硯身上,滿是喜愛與好奇。
林硯被林承安抱在懷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還有語氣中那份護犢心切的維護。這種被珍視、被守護的感覺,讓她的眼眶微微發熱。她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林承安的胸口,像是在安慰他。
林承安感受到懷裏的動靜,低頭看向林硯,看到她烏溜溜的眼睛正溫柔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清澈又懂事,心裏的怒氣瞬間消散了大半。他抱着林硯,走到院子角落的老槐樹下,樹蔭濃密,涼風習習,他輕聲說:“阿硯,對不起,讓你聽了這些不好的話。但你記住,爹爹永遠不會因爲你是女兒就少疼你一分。在爹爹心裏,你和你娘親一樣,都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林硯眨了眨眼睛,小手緊緊攥着林承安的衣襟,心裏暖流涌動。她知道,林承安說的是真心話。這個男人或許沒有驚天動地的本事,只是個守着一家布莊的普通掌櫃,卻有着最可貴的擔當和深情,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這個家,守護着她和母親。
微風拂過,槐樹葉簌簌作響,落下幾片嫩綠的葉子,落在林承安的肩頭,也落在林硯的襁褓上。林硯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空氣中混合着鳳仙花的甜香、酸梅湯的清爽和親友們的笑語,這就是“家”的味道,是她前世夢寐以求卻從未得到的溫暖。
“承安,你怎麼躲在這裏?”孟婉卿被嬤嬤攙扶着,慢慢走了過來。她剛在屋裏聽到外面的動靜,放心不下,便強撐着身體走了出來。她身上穿着一件淡藍色的薄衫,裙擺隨着腳步輕輕晃動,臉色依舊蒼白,卻難掩那份溫柔的氣質。
林承安連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她:“你怎麼出來了?身體還沒好,快回去歇着,外面雖涼快,卻也怕吹風。”
孟婉卿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林硯身上,溫柔地說:“我沒事,就是想看看你和孩子。剛才三姑婆的話,我都聽到了。”
林承安有些愧疚地說:“婉卿,讓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孟婉卿笑了笑,伸手輕輕撫摸着林硯的小臉,指尖溫柔得像是怕驚擾了她,“你能這麼維護我和孩子,我心裏很高興。其實,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只要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強。”
她頓了頓,眼神裏帶着一絲堅定:“阿硯是我們的女兒,我們會好好疼她、教她,讓她讀書識字,明辨是非,成爲一個優秀的姑娘。就算以後沒有兒子,有阿硯在,我們的家也是完整的,我們的日子也一樣能過得紅火。”
林承安緊緊握住孟婉卿的手,眼眶有些溼潤:“婉卿,謝謝你。有你這句話,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夫妻倆並肩站在老槐樹下,抱着襁褓中的女兒,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形成斑駁的光影,畫面溫馨而美好。林硯躺在父母的懷抱裏,感受着他們掌心的溫度和彼此眼中的深情,心裏暗暗發誓:這一世,她要好好守護這個家,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她要利用前世的醫學知識,讓母親的身體徹底康復;要幫父親出謀劃策,讓布莊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要讓這個家永遠充滿歡聲笑語,再也不受旁人的閒言碎語困擾。
滿月宴熱熱鬧鬧地持續到傍晚,夕陽西下,給院子裏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色。親友們陸續散去,留下滿院的歡聲笑語和淡淡的酒香、花香,院子裏漸漸安靜下來。林承安打發走丫鬟嬤嬤,獨自坐在院子裏收拾殘局,孟婉卿則抱着林硯回到了臥室。
“阿硯,今天累壞了吧?”孟婉卿將林硯放在柔軟的床上,輕輕拍着她的背,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快睡吧,娘親陪着你。”
林硯確實有些累了,嬰兒的身體本就虛弱,再加上一天的應酬,讓她昏昏欲睡。但她還是強撐着精神,看着孟婉卿溫柔的臉龐,心裏充滿了感激。她知道,孟婉卿的身體還很虛弱,今天爲了她,強撐着應付了一整天的親友,一定累極了。
“娘親,你也早點休息。”林硯在心裏默默地說。她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孟婉卿的臉頰,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孟婉卿感受到女兒的觸碰,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她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女兒熟睡的臉龐,心裏充滿了母愛。她知道,這次生產讓她的身體受到了嚴重的損傷,王大夫說,她以後恐怕很難再懷孕了。但她並不難過,因爲她已經有了阿硯,這個懂事又有靈性的女兒,足以讓她感到幸福和滿足。
林承安收拾完院子,走進臥室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溫馨的畫面。妻子靠在床頭,眼神溫柔地看着熟睡的女兒,月光透過窗櫺灑在她們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銀輝。
他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在孟婉卿身邊坐下,輕聲說:“婉卿,快睡吧,別累着了。”
孟婉卿轉過頭,對他笑了笑:“你也早點睡。今天謝謝你了。”
“跟我還客氣什麼。”林承安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以後,我們一起好好照顧阿硯,把她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理、心地善良、能爲自己活的姑娘。”
“嗯。”孟婉卿靠在他的肩頭,點了點頭,臉上滿是安心的笑容。
夜色漸深,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一家三口均勻的呼吸聲。林硯在父母的守護下,沉沉地睡去。她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夢裏沒有冰冷的實驗室,沒有孤獨的病房,只有溫暖的陽光、盛開的鳳仙花,還有父母溫柔的笑容。
她知道,這不是夢,這是她重生後的生活。雖然未來的路還很長,或許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挑戰,但她不再害怕。因爲她不再是孤單一人,她有了愛她的父母,有了一個溫暖的家。
而她,帶着前世的智慧和今生的執念,一定會守護好這份幸福,讓這個普通的家庭,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她的新生,才剛剛開始,而這充滿煙火氣的尋常生活,正是她此生最珍貴的寶藏。
月光如水,溫柔地籠罩着這個小小的院落,也籠罩着這個剛剛經歷過風雨、卻更加緊密相依的家庭。夏夜的風帶着草木的清香,悄悄潛入房間,拂過熟睡的三人,仿佛在祝福着這份來之不易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