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以一種慵懶又任性的姿態降臨。陽光不再是冬裏那種有氣無力的慘白,變得明亮而富有穿透力,慷慨地灑在塞納河粼粼的水波上,灑在奧斯曼式建築米白色的外牆上,灑在剛剛抽出嫩綠新芽的梧桐樹梢。空氣中彌漫着咖啡、烘焙糕點、以及溼石板路被曬暖後蒸騰起的、混合着淡淡青苔和花香的氣息。
溫以寧站在塞納河左岸,藝術橋(Pont des Arts)附近的一段堤岸上,手裏拿着速寫本和炭筆,微微蹙着眉,試圖捕捉對岸西岱島上巴黎聖母院在春晴空下恢弘又帶着歷史傷痕的輪廓。
距離她抵達巴黎,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最初的子充滿了新鮮感與忙亂。適應新的語言環境(盡管她的法語不錯),熟悉錯綜復雜的地鐵線路,置辦公寓裏缺少的生活用品,去學校注冊、選課、認識新同學和教授……每天都被各種瑣事填滿,倒沒有太多時間感傷或胡思亂想。
她在離學校不遠處的拉丁區租了一間帶小陽台的老式公寓。面積不大,但層高足夠,光線很好,推開木格窗就能看到樓下窄窄的、鋪着石板的小街和街角那家總是飄出濃鬱咖啡香的面包店。房東太太是一位退休的藝術史教授,和藹而富有學識,對以寧這個來自東方、學習藝術的女孩頗爲照顧。
生活似乎正在按照她預設的軌道,平穩地向前滑行。沒有霍臨淵的陰影,沒有南城那些令人窒息的流言蜚語和無形壓力。她可以穿着舒適的平底鞋,背着帆布包,混跡於學生和藝術家之中,在博物館泡上一整天,或者在街角的咖啡館對着筆記本敲打課程論文,無人打擾,也無人審視。
只有偶爾,在深夜獨自回到安靜的公寓,或者清晨被遠處教堂鍾聲喚醒的恍惚瞬間,心底才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難以捕捉的空茫。像習慣了某種重量,忽然卸下後,反而有些失衡。
但她很快會甩甩頭,將那些莫名的情緒驅散。她來這裏是爲了學習,爲了成長,不是爲了懷舊或自憐。
此刻,她正專注於眼前的寫生。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照在背上,河風帶着水汽輕輕拂過面頰。炭筆在粗糙的紙面上沙沙作響,勾勒出建築的骨架。漸漸地,她沉浸其中,周圍遊客的喧囂、街頭藝人的手風琴聲、遊船劃過水面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知畫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將炭筆和速寫本收進隨身的帆布包裏,準備去附近的自動販售機買瓶水。
就在她轉身,手剛離開放在身旁長椅上的帆布包時,一個穿着連帽衫、身形瘦削的年輕男人像一陣風似的從她身邊疾跑而過,手臂看似無意地一帶——
“啊!”以寧驚呼一聲,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帆布包被那只手精準地勾走,那人腳步不停,飛快地竄向不遠處一條通往主街的小巷!
搶劫!光天化之下,在遊人如織的塞納河邊!
以寧的大腦空白了一瞬,隨即涌上來的不是恐懼,而是一股強烈的憤怒和焦急。包裏不僅有她的速寫本和繪畫工具,還有錢包、學生證、公寓鑰匙和手機!絕不能被搶走!
“站住!把我的包還來!”她大喊一聲,也顧不上什麼儀態,拔腿就追。她穿着平底鞋,跑起來不算慢,但那個搶匪顯然熟悉地形,像泥鰍一樣在人群中穿梭,眼看就要拐進小巷消失。
以寧的心沉了下去。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求助路人的時候,斜刺裏,一道高大迅捷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猛地從她側後方掠出,幾步就超過了以寧,直撲向那個搶匪!
那人的動作快得驚人,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凌厲。搶匪似乎察覺到危險,想加速,卻被一只鐵鉗般的手從後面猛地扣住了肩膀,緊接着,一個脆利落的擒拿動作,搶匪痛呼一聲,手裏的帆布包脫手飛出。
那道身影穩穩地接住了飛落的帆布包,同時將搶匪反手擰住,按在了旁邊的牆壁上。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鍾,行雲流水,毫不拖沓。
以寧氣喘籲籲地跑近,終於看清了那個出手相助的人。
他背對着她,穿着一身看似尋常卻剪裁極爲合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身量極高,肩背寬闊挺拔。僅僅是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沉穩如山、不可撼動的感覺。此刻,他正用帶着冷冽英式口音的法語,對那個被制住、瑟瑟發抖的搶匪說着什麼,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威壓。
這背影……這聲音……
以寧的心跳,毫無征兆地,瘋狂加速起來。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
不……不可能……
似乎察覺到她的靠近,那人結束了與搶匪的對話(以寧隱約聽到“警察”、“下次沒這麼走運”之類的詞),然後鬆開了手。那搶匪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竄進了小巷深處,眨眼不見了蹤影。
他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陽光有些刺眼,以寧眯了眯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深刻而熟悉的臉龐。眉眼依舊疏淡,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下頜線清晰如刀刻。只是比記憶中的樣子,似乎清減了一些,輪廓更加分明,皮膚在巴黎春的光線下,顯出一種冷調的白皙。他額前的黑發被風吹得微亂,幾縷散落在眉骨上方,不僅無損他的英挺,反而爲他過於冷硬的氣質增添了幾分難得的、屬於人間的真實感。
霍臨淵。
真的是他。
他怎麼會在這裏?在巴黎?在塞納河邊?還如此“恰好”地出現,替她攔下了搶匪?
世界仿佛在瞬間寂靜,所有的聲音——河水聲、風聲、人語聲——都水般退去。以寧站在原地,手裏還攥着剛才追人時下意識捏緊的拳頭,指尖冰涼。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深,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古井,落在她臉上,從頭到腳,快速地掃視了一遍,似乎在確認她是否安好。那眼神裏,沒有久別重逢的驚訝,沒有故人相遇的波瀾,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真巧”的意味。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凝爲實質的專注,和一種……以寧讀不懂的、壓抑着的復雜情緒。
“有沒有受傷?”他開口,聲音是記憶中的低沉平穩,只是或許因爲剛才的動作,帶着一絲幾不可查的、短促的氣息。
以寧張了張嘴,喉嚨有些澀,一時竟發不出聲音。震驚、困惑、一絲殘餘的後怕,還有那股自藝術展後就一直橫亙在心間的、冰冷的隔閡與抗拒,統統攪在一起,讓她的大腦暫時停止了運轉。
“我……”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有些沙啞,“沒事。謝謝。”
非常客套,非常疏離的兩個字。
霍臨淵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態度。他走上前,將那個帆布包遞還給她。他的手指修長淨,骨節分明,遞過包時,指尖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
微涼的觸感,卻像帶着細小的電流,讓以寧的手背皮膚瞬間起了一陣細微的戰栗。她飛快地接過包,垂下眼睫,避開了他的目光。
“巴黎的治安,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好。”霍臨淵收回手,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尤其是在遊客密集的區域,這種‘飛車黨’式的搶奪很常見。一個人外出,財物不要離身。”
又是這種口吻。帶着關切,卻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告誡和指導。
以寧心頭那點因爲他及時出現而升起的一絲微弱感激,瞬間被熟悉的煩躁和逆反心理取代。他永遠是這樣。永遠用這種冷靜的、掌控一切的姿態,介入她的生活,仿佛她永遠是個需要被提醒、被保護、被安排的孩子。
“我知道。只是剛才太投入畫畫,一時疏忽。”她抬起頭,語氣刻意顯得平靜而疏遠,“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霍總。您……是來巴黎出差?”
她用了“霍總”這個稱呼,劃清界限的意圖明顯。
霍臨淵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住在附近?”
以寧抿了抿唇:“離這裏不遠。”
“一個人?”
“是。”以寧答得脆,帶着一種“與你無關”的意味。
霍臨淵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開,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注意安全。如果遇到麻煩,可以打這個電話。”他說着,從大衣內側口袋裏拿出一張純黑色的卡片,上面只有一個燙銀的、設計極其簡潔的電話號碼,沒有任何姓名或頭銜。
以寧沒有接。她看着那張卡片,又看看他,忽然覺得這一切荒謬極了。他爲什麼會隨身帶着這樣的卡片?又爲什麼覺得她需要?這算什麼?另一種形式的監控和涉嗎?
“不用了,霍總。”她拒絕得脆利落,“我自己可以處理。今天非常感謝您出手幫忙,就不多耽誤您時間了。”
她說着,微微頷首,便想繞過他離開。這個突如其來的“偶遇”和他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讓她只想立刻逃離。
“以寧。”
就在她與他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叫住了她。聲音不高,卻像有魔力般,讓她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
他沒有回頭,只是側對着她,目光望向緩緩流淌的塞納河水,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近乎疲憊的沙啞:
“一個人在外面,凡事小心。不是每次……都能這麼‘恰好’。”
這話聽起來像是忠告,但以寧卻莫名聽出了一絲別的意味。不是每次都能這麼“恰好”?什麼意思?難道今天不是巧合?
她猛地轉頭看向他。但他已經邁開了步子,朝着與她的公寓相反的方向,沿着河岸,不疾不徐地走去。高大的背影在午後陽光下拖出長長的影子,一步步,融入散步的遊人和街頭藝人的背景之中,很快便看不真切了。
以寧站在原地,手裏緊緊攥着自己的帆布包,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春的暖風拂過面頰,她卻覺得有些冷。
他最後那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層層疑慮的漣漪。
不是巧合?那是什麼?他專門跟着她?還是……他一直在巴黎?甚至,知道她的住處?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如果是以前,她或許會爲這種“默默守護”而暗自悸動。但此刻,在經歷了那麼多誤會、疏遠和他強勢的涉之後,這種可能性只讓她感到一種被侵犯了私人領域的不適和隱隱的憤怒。
她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或許真的只是巧合。他那樣的身份,全球飛來飛去再正常不過。至於那句話,可能只是他習慣性的、令人討厭的掌控式關心。
她將那張被拒絕的黑色卡片拋之腦後,緊了緊肩上的背包帶,轉身,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去。腳步比來時加快了許多,仿佛這樣就能將剛才那場意外的遭遇,連同那個男人帶來的所有混亂心緒,統統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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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寧租住的公寓樓,是一棟有着近百年歷史的奧斯曼風格建築,米黃色的外牆,黑色的鑄鐵陽台,樓道裏鋪着花紋繁復的舊地毯,彌漫着淡淡的、屬於老房子的木頭和灰塵氣味。
她走到樓下,剛從包裏摸出鑰匙,就聽到旁邊傳來一個清朗含笑的聲音:
“溫?你回來了?今天寫生順利嗎?”
以寧轉頭,看到季昀正靠在對門那戶人家的門框上,手裏拿着一個咬了一半的蘋果,笑眯眯地看着她。
季昀是她的鄰居,就住在她隔壁。一周前她搬來時,在樓道裏偶然遇見,他熱情地幫忙抬了一個箱子,就此相識。他是個華裔畫家,在巴黎已經生活了五六年,自由職業,靠在畫廊賣畫和爲一些雜志畫圖爲生。年紀看起來比以寧大幾歲,留着半長的微卷黑發,總是穿着隨性甚至有些邋遢的襯衫和牛仔褲,身上常沾着各色顏料,但笑起來眼睛很亮,有種玩世不恭又真誠動人的藝術家氣質。
他知道以寧也是學藝術的,便經常邀請她去他那個堆滿畫布、顏料罐和奇怪收藏品的工作室參觀,分享他的作品和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他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知識淵博,風趣幽默,對藝術有獨到而熱情的見解,和他相處很輕鬆,沒有壓力,也讓以寧在異國他鄉感到一絲親切。
“還好。”以寧對他笑了笑,打開門,“就是差點被搶了包。”
“什麼?”季昀立刻站直了身體,臉上的笑容消失,關切地問,“怎麼回事?沒受傷吧?東西沒丟?”
“沒事,虛驚一場。”以寧不想多說細節,尤其是關於霍臨淵的部分,“一個路人幫忙攔住了。”
“那就好!巴黎的小偷真是防不勝防。”季昀鬆了口氣,咬了一口蘋果,“下次去河邊寫生叫上我啊,我給你當保鏢,順便蹭個模特——你的側影線條畫速寫肯定絕了。”
以寧被他誇張的語氣逗笑:“好啊,下次一定。”
“對了,”季昀像是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傳單,“周末蒙馬特高地下面的小廣場有個露天藝術市集,挺多有意思的獨立藝術家會去擺攤,還有些二手畫冊和古董文具,要不要一起去逛逛?說不定能淘到寶貝。”
以寧接過傳單看了看,點點頭:“聽起來不錯。周末我應該有空。”
“那就說定了!”季昀眼睛一亮,“周六上午十點,樓下碰頭?我知道市集旁邊有家咖啡館的可麗餅是全巴黎最好吃的,逛完了我帶你去嚐嚐。”
“好。”以寧應下。這樣的邀約輕鬆自然,充滿生活氣息,正是她目前所需要的。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以寧便道別進了自己的公寓。
關上門,將帆布包放在門口的矮櫃上,以寧靠在門板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公寓裏很安靜,午後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紗簾,在木質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這裏的一切都是她親手布置的,簡潔,溫馨,充滿了屬於她自己的氣息。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樓下小街的面包店傳來剛出爐的法棍的焦香,隔壁陽台上,房東太太養的那只虎斑貓正懶洋洋地曬太陽。
巴黎的生活,似乎正在一點點展開它真實而平凡的面貌。有意外,也有驚喜;有獨處的寂靜,也有新結識的朋友。
她想起塞納河邊霍臨淵那個高大的背影,和最後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心裏那點疑慮和不適,依舊存在,但似乎被眼前這寧靜溫暖的常沖淡了些許。
也許,真的是她想多了。
也許,他只是恰好路過。
也許,她真的可以在這裏,開始一段全新的、完全屬於溫以寧自己的人生。
窗外,巴黎的天空湛藍如洗,一群鴿子撲棱着翅膀從屋頂飛過,留下一串清脆的哨音。
以寧收回目光,轉身走向書桌。那裏攤開着她的課程大綱和待讀的藝術理論書籍。
無論霍臨淵的出現意味着什麼,她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在樓下街道的拐角陰影處,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安靜地停着。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響。
車內,霍臨淵靠在後座,閉着眼睛,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手背上,那道在塞納河邊制服搶匪時,被對方藏在袖口的銳利物劃出的新鮮血痕,已經不再滲血,但紅色的痕跡在冷白的皮膚上依舊顯眼。
前排副駕的艾倫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低聲道:“老板,溫小姐已經安全到家。那個畫家季昀,背景還在深入調查,初步看沒有大問題,就是個普通的自由藝術家,社交圈比較雜,但暫時沒發現與二爺那邊或任何可疑勢力有直接關聯。”
霍臨淵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是一片深沉的墨色。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頭,目光似乎穿透了車窗和牆壁,落在某個看不見的點上。
塞納河邊,她看他時那戒備而疏離的眼神,像一細小的冰針,扎在他心上。
他的安寧,在努力地發光,努力地遠離他以爲安全的軌道。
而他,只能像影子一樣,躲在更暗處,確保那光芒不會因爲任何意外而熄滅。即使這光芒,此刻正抗拒着他,甚至憎惡着他。
“繼續盯着。”良久,他才低聲吩咐,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個季昀……也留意。還有,查一下今天那個搶匪,是不是真的只是隨機作案。”
“是。”艾倫應道。
車子悄無聲息地啓動,匯入巴黎午後慵懶的車流,如同水滴融入海洋,不見蹤跡。
陽光依舊明媚地照耀着塞納河兩岸,咖啡館外的露天座位坐滿了享受春閒暇的人們。沒有人知道,就在剛才,在那場看似偶然的“英雄救美”背後,隱藏着多少無聲的波濤與深沉的守護。
兩條軌跡,在異國的天空下,再次短暫地、充滿張力地交匯,又迅速分離。一個走向充滿顏料與陽光的畫室和市集,一個駛向更深的、不爲人知的陰影與籌劃。
巴黎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而遠在南城的陰謀,也從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