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客戶沒來辦公室,因爲“離開水域超過兩小時會皮膚皸裂”。所以我們改在妖都東區的忘憂河邊見面——如果這條黑得像墨汁、飄着可疑泡沫的河還能叫“忘憂”的話。
河神本尊坐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下半身浸在水裏,上半身披着破舊的水草袍子。他看起來四十來歲,面容愁苦,頭發是深綠色的,溼漉漉地貼在額頭上,手裏拿着一斷裂的蘆葦杆,有一下沒一下地攪着河水。
河水隨着他的攪動,時不時倒流幾米,把上遊剛漂下來的垃圾又推回去。
“莫老板,”河神開口,聲音像水流過砂石,“他們說我抑鬱。我只是想讓人類明白,往河裏倒機油、扔塑料、排廢水,是要遭的。”
小紙人飄在我肩頭,身上浮現“環保鬥士”字樣,隨即被“水體污染指數嚴重超標”數據覆蓋。
“洛河神,水務局那邊希望您停止讓河水倒流,下遊的魚精養殖場投訴說魚都暈船了。”
“魚精?”洛河神冷笑,“他們養的魚自己都變異成三只眼了,還好意思投訴?我就是要讓所有依賴這條河的家夥都難受,難受了才會反思!”
典型的環保主義者憤怒,升級爲神明級破壞行爲。
“您的訴求是?”
“清潔我的河!”洛河神站起來,水流跟着激蕩,“恢復到三百年前的樣子!清可見底,魚蝦成群,水妖開茶會,而不是現在這個……這個工業廢水溝!”
我看了看河的慘狀,又看了看水務局給的預算——少得可憐,只夠買幾台過濾器的。
“洛河神,徹底治理需要時間、巨額資金,以及上下遊所有工廠、居民的配合。水務局目前只能承諾‘逐步改善’……”
“那就繼續倒流。”洛河神坐下,又開始攪水,“直到他們拿出誠意。”
談判陷入僵局。我決定換個角度。
“如果不能讓河立刻變清,至少可以讓您感覺好點?”我試探道,“比如,給您安排些‘水療’?或者心理諮詢?我們認識一位擅長疏導負面情緒的山神……”
“我不要感覺好!”洛河神怒道,“我要我的河好!你懂嗎?這河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看着它被污染,就像有人往你血管裏灌垃圾!”
懂,太懂了。但現實是,環保是場持久戰,而河神的抑鬱已經引發次生災害。
回辦公室路上,我思考解決方案。小紙人默默遞過平板,顯示着妖都的污染源地圖——密密麻麻的紅點,大多是沿河工廠。
“硬碰硬不行,”我總結,“得讓河神覺得‘戰鬥有意義’,同時讓污染者感受到壓力——但不是通過河水倒流這種波及無辜的方式。”
“公關戰?”小紙人浮現字樣。
“對,把河神包裝成‘悲情環保英雄’,引發公衆同情,倒企業整改。”我開始構思,“還需要給河神一些即時正反饋,讓他看到希望。”
計劃分三步:第一,拍攝紀錄片《河神的300年眼淚》,煽情路線;第二,發動沿河水族、河妖集體訴訟污染企業,法律施壓;第三,在河段某處設立“淨化示範區”,讓河神至少有一小片淨水域可以安慰心靈。
預算不夠,但……可以拉贊助。我聯系了幾家環保NGO、水族商會,甚至找到那位被燒光頭發的樹精(丹陽子炸爐的受害者),他現在是“妖怪環保聯盟”主席,對污染企業咬牙切齒。
啓動。而與此同時,新客戶上門了。
是一只獨角獸。
純白毛發,螺旋角閃着微光,四蹄踏着彩虹般的虛影——如果不看它正在我辦公室地毯上反復踩踏同一塊區域的話。
“莫先生,”獨角獸開口,聲音空靈,但透着焦慮,“我需要幫助。我……停不下來。”
它說着,又踩了三次那塊地毯,每次蹄子落點分毫不差。
小紙人調出資料:獨角獸,真名星輝(自己取的),原居地位於妖都外的月光森林,因森林開發被迫遷入都市,目前在“奇幻生物融入中心”擔任形象大使。
“停不下來什麼?”我問。
“一切。”星輝苦惱地甩了甩鬃毛,“走路必須踩地磚縫隙,不然就重走;吃草要數葉片,單數不吃;彩虹必須按紅橙黃綠青藍紫順序出現,昨天看見一個霓虹燈順序錯了,我糾結了一整晚……”
典型的強迫症,而且很嚴重。
“這種情況多久了?”
“自從搬來都市後越來越嚴重。”星輝的蹄子又開始無意識地敲擊,“在森林裏沒這麼多規矩,可這裏……一切都不對勁!路不對稱,樓不整齊,連雲都不是標準的棉花形!”
都市化對潔癖+強迫症的神話生物簡直是酷刑。
“您希望我們……”
“讓我能忍受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星輝幾乎是在哀求,“或者至少,讓我在完成強迫行爲時不那麼痛苦。我現在每天花六小時檢查蹄印是否對稱,三小時排列彩虹糖——我不吃糖!我只是需要它們按顏色排好!”
我大概評估了一下:河神的案子需要外部行動,獨角獸的則需要心理預。可以並行。
“星輝女士,我們有一套‘不完美暴露療法’,配合‘對稱性破除咒術’,但過程可能讓您不適……”
“再不適也比現在強!”星輝跺蹄(還是踩在同一處),“另外……還有件事。”
它欲言又止,角的光芒都暗淡了:“我喜歡上了一匹都市的警用馬。但他覺得我‘太龜毛’,說約會時我總在數他睫毛是不是對稱……”
跨物種戀愛附加強迫症障礙。行吧,業務範圍又拓寬了。
合同籤了,獨角獸用“純淨月光凝露”支付——這東西在黑市比黃金還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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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周,兵分兩路。
河神那邊:紀錄片團隊進駐,鏡頭對着洛河神愁苦的臉和污濁的河水,配上悲情音樂,采訪受害水族(一條長了兩個頭的鯉魚精哭訴“我這樣怎麼找對象”)。影片剪出預告片,在妖都各大平台投放,標籤#拯救忘憂河##河神在哭泣#。
輿論迅速發酵。市民開始關注這條被忽視的河,沿河餐廳生意下滑(“誰想在污水邊吃飯”),工廠接到投訴電話,水務局壓力倍增——但這次是正面壓力。
同時,樹精主席發起的集體訴訟立案了,被告是三家排污最嚴重的工廠。媒體跟進,形成第二波輿論攻勢。
最關鍵的一步:我們在河灣處圈出一小片水域,由環保NGO贊助,安裝頂級淨化裝置,種植淨水水草,投放良性水妖。一周後,那片水域奇跡般地清澈起來,甚至有了小魚苗。
我帶洛河神去看。他站在淨化區邊,手指探入水中,感受久違的清冽。
“只有這麼小一塊……”他喃喃。
“但它在變大。”我指着正在安裝的第二套淨化設備,“而且,上遊那家化工廠剛剛宣布改造排污系統——因爲股價跌了,消費者。”
洛河神沉默良久,眼淚掉下來,落入水中,竟讓周圍一小圈水短暫變清了——神明之淚的淨化效果。
“謝謝。”他終於說,“我會暫停倒流……但保留抗議權。”
“當然。”我遞過一份“河神監督員”聘書,“水務局正式邀請您參與治理委員會,有實際發言權,不是擺設。”
他接過聘書,河水不再倒流。
任務完成度80%,剩下的靠長期治理。但河神給了五星好評:“河水雖濁,人心可清。附言:介紹個山神朋友給你們,他因爲遊客亂刻‘到此一遊’想炸山。”
……
獨角獸這邊,治療過程更曲折。
第一步,“不完美暴露”:我讓星輝站在一幅故意畫歪的彩虹塗鴉前,必須看滿十分鍾。她焦慮得蹄子刨地,角的光芒急促閃爍,但撐下來了。
第二步,“對稱性破除咒術”:我在她身上施法,讓她眼中的世界短暫“去秩序化”——地磚縫隙消失,雲朵變成隨機形狀,彩虹糖亂成一盒。星輝當場崩潰,但咒術結束後,她發現“世界也沒塌”。
第三步,最難的:與警用馬警官約會模擬。
我們請來一位臨時演員——一匹退休的賽馬妖,扮演警用馬。約會地點設在故意布置得不對稱的咖啡廳:椅子高低不一,杯墊圖案錯位,連盆栽都是歪的。
星輝全程坐立不安,數次想調整椅子,被我眼神制止。她強迫自己與“警用馬”聊天,但眼睛總往歪掉的畫框上瞟。
“星輝小姐,”“警用馬”按劇本說,“您覺得都市生活怎麼樣?”
“還、還好……”星輝的蹄子在桌子下輕敲,“就是……您覺不覺得那幅畫……有點歪?”
“歪嗎?我覺得挺有藝術感。”
“但左邊比右邊高0.3度!”
“那又怎樣?”“警用馬”聳肩(馬怎麼聳肩?但他做到了),“我的鬃毛還不對稱呢,左邊比右邊多七毛。”
星輝愣住了,盯着他的鬃毛看,果然不對稱。
“您……不介意?”
“介意啥?我又不靠鬃毛對稱抓小偷。”
那次模擬後,星輝若有所思。
真正的突破發生在幾天後。她鼓起勇氣約了真正的警用馬警官(名叫鐵蹄),去一家她事先考察過、相對“規整”的餐廳。
結果餐廳那天搞活動,裝飾亂七八糟。星輝差點奪門而逃,但鐵蹄警官拉住了她。
“我知道你有點……特別。”鐵蹄直率地說,“我戰友(一只警犬妖)也有強迫症,每次出勤前要轉三圈。但我們隊裏沒人笑他,因爲轉完圈他就能聞到最細微的毒品氣味——你的‘特別’,說不定也有用呢?”
星輝怔住:“有什麼用?”
“比如,你能不能看出犯罪現場哪裏‘不對勁’?那種普通人忽略的、不協調的細節?”
後來,星輝真的去警局做了一次測試。她一眼看出僞造現場的照片裏,鍾擺影子角度錯誤、地毯絨毛倒向不一致、甚至凶手留下的腳印左右壓力差0.5%——讓案件迅速偵破。
警局給她發了“特邀刑偵顧問”聘書。她終於發現,自己的“病”在特定場合是“超能力”。
最後一次回訪,星輝的強迫行爲減少了70%。“還是會數睫毛,”她不好意思地說,“但鐵蹄說數就數吧,就當免費美容檢查。”
她還和鐵蹄一起報名了“不對稱情侶裝扮大賽”——刻意穿得左右不一樣,拿了第三名。
五星好評:“世界依舊不完美,但我在其中找到了位置。附言:月光凝露已寄出,需要更多隨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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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和獨角獸的尾款到賬,辦公室終於可以升級設備了。我買了台能跨三界視頻通話的魔鏡,換了張不會自動吞噬文具的咒術辦公桌,還給小紙人定制了鑲金邊的道歉卡新身體——它高興得渾身字體閃爍。
剛安頓好,山神的電話來了。
就是河神介紹的那位,因爲遊客亂刻字想炸山。
“莫老板嗎?我是翠微山神!昨天又有人在老子本體上刻‘張三愛李四’!還刻錯了!‘愛’字少了個點!這不能忍!我要讓山體滑坡!把他們全埋了!”
我揉着太陽:“山神大人冷靜,我們可以提供‘文明引導解決方案’……”
“文明個屁!我都立了八百個‘禁止刻字’的牌子了!他們當我是空氣!”
“那如果……讓刻字的人自己體驗到被刻的感覺呢?”
山神沉默了一下:“什麼意思?”
“我們可以設計一個‘反噬咒術’,誰刻字,誰身上就會浮現同樣的刻痕,持續一周,附帶‘瘙癢難忍’效果。同時配合‘刻字者社死曝光’程序,把他們的壯舉實時直播到親友群。”
山神樂了:“這個好!多少錢?”
談妥價錢,山神的案子交給小紙人跟進。我癱在新買的老板椅上,剛想喘口氣,魔鏡亮了。
顯示來電:“天界-月老辦事處”。
我接起,月老哭哭啼啼的臉出現在鏡中:“莫老板啊!你要幫幫我!最近牽的紅線老被剪!業績不達標,玉帝要扣我年終獎啊!”
“紅線被剪?”
“對!不知哪個缺德的,專挑我牽好的紅線剪!剪完還系上死結!現在一堆情侶莫名其妙分手,回頭罵我業務能力差!我調查了,好像是……是‘單身狗保護協會’的!”
我捂住了臉。
“月老,這個案子涉及天界民事,我們收費……”
“用‘緣分加速器’支付!能讓你想見的人立刻出現在面前!限量版!”
“……我們需要詳談。”
掛斷電話,我看着窗外妖都的璀璨夜景,嘆了口氣。
生意興隆,缺德不止。
但這次,剪紅線?這真是缺德到新高度了。
小紙人已經調出《天界紅線保護法》和《單身狗權益調查報告》了。
我喝了口茶,整理表情,準備迎接來自天界的、荒謬絕倫的委托。
畢竟,道德高地有限公司,服務三界,童叟無欺——只要錢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