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策營帳中的燈光,一夜未熄。
朱權不知道那塊“李”字腰牌最終引發了怎樣的對話和決策,但接下來的幾天,他明顯感覺到風向在變。營地裏的羽林衛不僅加強了戒備,更有幾隊精的人馬頻繁出入,行色匆匆,帶着一種肅的氣息。王知縣派來的差役再未出現,但營地外圍,似乎多了一些若即若離的、不那麼像流民的窺視目光。
宋主事對朱權和周武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少了些頤指氣使,多了幾分客氣,甚至隱約帶着點討好的意味。顯然,蕭策那邊施加了壓力,或者宋主事自己嗅到了危險,急於抓住點什麼來自保或站隊。
這天清晨,朱權和周武剛清點完一批運來的木料,就被蕭策的親兵叫到了河邊一處地勢較高的空地。蕭策已經等在那裏,身邊除了那名親信校尉,還有兩位穿着工部小吏服飾、但氣質儒雅的中年人,正對着攤開在簡陋木桌上的幾張圖紙低聲討論,時而指着下方依舊泥濘的江岸和殘破的堤基。
“朱石,周武,過來。”蕭策招手。他眉宇間帶着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指了指那兩位工部吏員,“這兩位是工部都水清吏司派來的孫主事、吳員外郎,專司水利。水患之後,重建堤防乃當務之急。你們熟悉此地情況,也頗有見地,一起聽聽。”
朱權心頭一震,工部來人,而且是都水清吏司的專官!這意味着朝廷層面的力量正式介入,蕭策的動作比他預想的還要快、還要直接。他立刻躬身行禮:“見過孫大人,吳大人。”
周武也跟着行禮,神色肅然。
孫主事是個清瘦的中年人,捋着短須,微微點頭。吳員外郎則稍胖些,面色和善,打量了朱權二人幾眼,目光尤其在朱權包扎着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開口道:“不必多禮。蕭大人說,你二人於堤防事上有些急智,尤其是你,朱石,應對洪水之策,條理清晰,頗有章法。如今這江寧段江堤,百廢待興,你們久在此處,可有什麼想法?不必拘束,但說無妨。”
這是在考較,也是給予機會。朱權知道,能否真正進入蕭策的視野,甚至借此擺脫流民身份,眼前是關鍵一步。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前世的知識碎片與這些天親眼所見的河道地形、水勢特點、現有堤壩的弊端在腦海中飛速碰撞、融合。
他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圖紙——那是江寧段長江的簡略河圖,標注着主要堤岸和此次損毀位置。圖紙粗略,但結合實地,足夠了。
“回大人,”朱權的聲音沉穩下來,帶着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審慎,“此次水患,北側堤壩坍塌固有人禍,然天災亦是主因。此地江段河道略窄,上遊來水迅猛,加之河床經年淤積,水位本就易漲難消。現有堤壩多爲土石夯實,雖能抵御常汛,但遇特大洪水,基易被淘空,一旦某處潰決,則全線崩潰。”
孫主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與吳員外郎交換了一個眼神。能點出“河床淤積”、“基淘空”這些關竅,已非尋常河工見識。
“繼續說。”蕭策目光炯炯。
“故而,修復堤壩,不能僅是原樣填補。”朱權指向圖紙上坍塌最嚴重的北側,以及幾處出現險情的彎曲河道,“此幾處,當以巨石深樁加固基,外層需用大條石交錯壘砌,縫隙以糯米灰漿澆灌填實,增強抗沖刷之力。但僅此仍屬被動防守。”
他頓了頓,手指移向河道一處相對寬闊、下遊方向略有分岔的地方:“晚輩以爲,可在此處,擇址修建一座簡易水閘。”
“水閘?”吳員外郎來了興趣,“你是說,如江南圩田所用之鬥門?”
“類似,但規模、用途不同。”朱權解釋道,“圩田鬥門主要調節內河水位。此處水閘,目的有三:其一,平開啓,不影響通航與水流;其二,汛期水位暴漲時,可部分關閉,抬升閘前水位,減緩下遊江寧段主河道水流沖擊之力,爲堤防減壓;其三,若遇特大洪水,可完全關閉,利用此處相對寬闊的河面作爲臨時滯洪區,犧牲局部灘地,保全下遊城池與主要堤段。待洪峰過去,再開閘泄水。”
這個想法,其實借鑑了後世水庫調節的原理,但以明代的技術條件,只能簡化成一座具備一定調控能力的水閘。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聽得入神,兩人湊近圖紙,低聲議論起來。“閘址選擇頗有講究……”“抬升水位,減緩流速,確能分流主河道壓力……”“只是這閘門設計、啓閉之力,需得精巧,耗費也不小……”
蕭策雖不完全懂水利細節,但他聽懂了核心——變被動堵防爲主動調控,思路迥異於尋常。他看向朱權:“此閘,依你之見,可能建成?需多少人力物力?工期幾何?”
朱權知道不能信口開河,謹慎道:“大人,晚輩只是粗淺之見。具體能否建成,需孫大人、吳大人勘定。至於人力,現有勞工經此大難,幸存者皆熟悉水性土工,稍加組織訓練即可。物力……石材木料本地或可解決部分,關鍵的鐵制構件、絞盤、閘門所需精良木料及糯米灰漿等,需官府調撥。工期……若全力施爲,搶在秋汛前完成主體,或有可能。”
他沒有大包大攬,而是將專業問題拋回給工部官員,只提供思路和可行性分析,顯得穩重而有分寸。
孫主事沉吟片刻,對蕭策拱手道:“蕭大人,朱石此議,雖略顯……新奇,但於理可通。尤其這‘滯洪減壓’之想,頗有巧思。江寧段堤防年年修,年年險,或許正可借此災後重建之機,試行新法。下官以爲,可以詳勘閘址,繪制具體圖樣,核算工料。”
蕭策頷首,看向朱權的目光多了幾分真正的欣賞:“想不到你一個流民出身,竟有如此見識謀劃。好,此事便由孫主事、吳員外郎牽頭,朱石,周武,你二人從旁協助,勘察地形,匯總勞工情況,提供本地實情。一應所需,本官會盡力協調。”
“謝大人信任!”朱權強壓心中激動,與周武齊聲應道。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參與工程那麼簡單。這意味着他正式進入了這個水利的核心圈子,哪怕只是邊緣,也擁有了一個相對“合法”且受保護的身份,暫時脫離了任人拿捏的流民範疇。
接下來的子,朱權忙得腳不沾地。白天,他跟着孫、吳兩位吏員,跋涉在泥濘的江岸,用簡陋的工具測量水深、河寬、流速,記錄土質,反復討論閘址的最佳位置和閘門形制。他不得不將現代工程術語轉化成孫、吳二人能理解的語言,有時甚至需要借助畫圖來示意。他提出的許多細節考量,如閘基防滲處理、絞盤省力設計、汛期預警與啓閉規程等,常讓兩位專業吏員先是疑惑,繼而深思,最後拍案稱妙。
周武則發揮其組織才能,將幸存勞工中有經驗的老河工、木匠、石匠登記造冊,按照技能初步編隊,同時維持着營地的秩序,協助分發益緊張的糧秣。蕭策從府城調撥的第一批糧食和少量工具已經到位,但杯水車薪,營地依然彌漫着飢餓和不安。
朱權的“脫穎而出”,自然引起了暗處更多的關注。
一,朱權從勘測地點返回營地稍晚,獨自走在漸漸昏暗的江邊小路上。連勞累讓他有些精神不濟,正盤算着閘基開挖的土方量,忽然,腦後傳來一道急促的惡風!
完全是下意識的,他猛地向前一撲,一個狼狽的滾翻。只聽“奪”的一聲悶響,一塊拳頭大小的硬石擦着他的頭皮飛過,狠狠砸在前方的泥地裏,濺起老高的泥漿。
冷汗瞬間溼透內衣。朱權伏在地上,心髒狂跳,回頭望去,只見暮色蒼茫的蘆葦叢晃動了幾下,一個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逝,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不是野獸。是沖他來的!王知縣的人?還是其他因爲他“多事”而懷恨在心的勢力?
他沒有追擊,也不敢久留,爬起來,忍着手臂傷口的疼痛,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營地有火光和人聲的地方。他沒有聲張,只是將此事悄悄告訴了周武。
周武臉色鐵青,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樁上:“欺人太甚!明目張膽要下黑手了!”
“他們急了。”朱權抹了把臉上的冷汗和泥點,眼神冰冷,“水閘計劃一旦開始,蕭大人和工部的人就會更深入地介入江寧,王知縣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被翻出來的可能性就更大。我,是爲了警告,也是爲了掐斷這個可能。”
“以後你絕不能落單!”周武斬釘截鐵,“我找幾個信得過的兄弟,以後你走到哪兒,都必須有人跟着!”
朱權沒有拒絕。生存是第一要務。他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計劃需要調整。僅僅依靠蕭策的賞識和工部的還不夠,他必須更快地積累自保的資本,或者說,讓暗處的敵人更加投鼠忌器。
機會很快來了。
由於水閘計劃初步確定,蕭策召集了一次小規模的議事,孫主事、吳員外郎、宋主事,以及朱權、周武都在列。議題除了工程推進,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糧食。
“……府城調撥的第二批糧草,被卡在戶房了,”蕭策的校尉臉色難看地匯報,“理由是賬目不清,需要復核。王知縣那邊也說,縣庫空虛,之前爲救災已竭盡全力,後續糧秣籌措需要時間。”
孫主事皺眉:“這如何使得?勞工食不果腹,如何有力氣開工?秋汛不等人啊!”
宋主事喏喏不敢言。
蕭策面沉如水,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他知道這是王知縣的軟對抗,用拖字訣,想拖垮工程,拖到蕭策離開,或者拖到生出更大的亂子。
這時,朱權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大人,諸位大人,晚輩有一愚見,或可暫解燃眉之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糧草被卡,無非借口。然我等坐等,並非良策。”朱權緩緩道,“江寧水患,淹沒良田無數,但江中魚蝦、澤地蘆葦水草、乃至某些速生野菜,未必不能利用。晚輩觀察過,江灣處有數種水草,其莖富含澱粉,處理後可食。若能組織水性好的勞工,捕魚撈蝦,再輔以這些替代食物,至少可撐過一段時,減少對官糧的依賴。同時,可派人向上遊未受災或災情較輕的州縣,以工部興修水利、以工代賑的名義,采買或賒購部分糧食,避開江寧縣衙的掣肘。”
他頓了頓,補充道:“此外,修復堤壩、修建水閘,需要大量石料、木料。與其全部外購,不如就近開采、砍伐。部分有手藝的勞工,亦可嚐試制作簡易工具、編織草墊草繩,甚至燒制木炭,這些產物,既可自用,亦可與周邊鄉民交換少量糧米鹽巴。總之,不能全然困守待援,需主動開源,以工養工,方能維持局面,推進工程。”
帳內一片寂靜。孫、吳二人再次對朱權刮目相看,這不只是技術上的點子,更是應對困局的務實策略,頗有幾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雛形。雖然聽起來有些瑣碎,甚至“不上台面”,但在糧草被斷的窘境下,無疑是可行的活路。
蕭策深深看了朱權一眼,這個年輕人,總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心中那個模糊的念頭越發清晰——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可用,但亦需掌控。
“此法甚好!”蕭策一錘定音,“便依朱石所言。周武,你負責組織捕魚、采集之事;宋主事,你配合孫大人、吳大人,核算物料,聯絡上遊州縣采買之事;朱石,你統籌全局,列出可資利用的物產清單,制定交換章程。務必盡快施行,穩定人心!”
“是!”衆人領命。
朱權知道,這又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也是一次巨大的冒險。成功了,他在這個團隊中的地位將更加穩固,甚至可能獲得部分實際的管理權。失敗了,或者過程中出現任何紕漏,都會成爲攻擊他的把柄。
但,他沒有退路。暗處的冷箭和明面的糧草封鎖,都着他必須向前,必須更快地編織屬於自己的防護網和立足點。水閘的藍圖剛剛展開,而權力與生存的博弈,早已在每一個細節裏悄然進行。他就像行走在剛結了層薄冰的河面上,腳下是洶涌的暗流,必須步步小心,卻又不得不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