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之上有頑徒》
第十七章 官道遇沙塵,小店話家常
從落霞鎮到天機閣總壇所在的雲漠城,需穿過一片綿延百裏的黃沙嶺。李田所與風清鳶剛走出鎮子不到三裏地,原本還算晴朗的天就變了臉,遠處的黃沙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掀起,滾滾而來,轉眼間就遮去了大半日光。
“這鬼天氣。”風清鳶往臉上拉了拉寬大的帽檐,將那道醒目的眉疤遮了遮,手裏的鋼鞭被她隨意地纏在手腕上,倒像是戴了個沉甸甸的銀鐲子。“早知道戴個面罩了,這沙子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李田所默默運起劍魂之力,銀白的劍紋在周身流轉,形成一層薄薄的氣罩,將那些試圖鑽進來的沙粒擋在外面。他這具劍體雖不怕風沙,卻也覺得這漫天黃沙實在礙眼——那些細小的沙粒總往關節縫裏鑽,讓他渾身不得勁,就像當年在青雲山練劍時,被師兄弟們撒了一身癢癢粉似的。
“往前再走約莫十裏地,應該有個風沙驛。”風清鳶眯着眼辨認了一下方向,腳下的步子沒停,“那是以前商隊歇腳的地方,雖說是個破落小店,好歹能遮遮風沙。”
李田所“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風清鳶腰間的酒葫蘆上。那葫蘆看着有些年頭了,葫蘆口用塊紅布塞着,隨着風清鳶的走動輕輕晃悠,偶爾能聽見裏面液體撞擊的聲音。他突然想起,當年玄塵真人也愛喝兩口,尤其是在冬日的暖陽下,就着一碟花生米,能慢悠悠地喝上一下午,嘴裏還念念有詞,說什麼“酒是穿腸藥,也是定心丹”。
“你老盯着我葫蘆看啥?”風清鳶察覺到他的目光,伸手拍了拍酒葫蘆,“這裏面是追風閣秘制的‘醉流霞’,後勁大着呢,你這劍體怕是受不住。”
李田所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衣襟上沾着的一片枯葉——那是從落霞鎮客棧帶出來的,王滿倉送他們出門時,不知從哪兒飄來的,正好落在他肩頭。“沒什麼,只是覺得眼熟。”
風清鳶挑了挑眉,也沒多問,轉而說起了這黃沙嶺的來歷。“聽說這地方以前不是這樣的,三百年前還是水草豐美的綠洲,就因爲青雲山靈脈被炸,靈氣失衡,才慢慢變成了沙漠。”她用腳尖踢飛一塊擋路的小石子,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你說這血月神宗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好好的靈脈非要炸了,弄得天怒人怨。”
李田所想起玄塵真人帛書上的記載,低聲道:“他們是爲了釋放被封印的初代聖女殘魂。”
“管他什麼聖女殘魂,”風清鳶撇撇嘴,“在我看來,就是一群爲了修煉邪術不擇手段的瘋子。當年我祖師爺說了,血月神宗的功法有個大破綻,練到極致會走火入魔,渾身長滿黑鱗,最後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倒也不覺得路途漫長。風清鳶說起追風閣的趣事,說她小時候爲了偷學“百鳥朝鳳鞭法”,躲在藏經閣的房梁上三天三夜,最後餓得頭暈眼花,一頭栽了下來,正好砸在閣主爺爺的棋盤上,把一盤快贏了的棋砸得稀爛,結果被罰抄了一百遍閣規。
李田所聽得有些出神,想起自己當年在青雲山,爲了偷喝師父的陳年米酒,趁玄塵真人打坐時,偷偷溜進臥房,結果笨手笨腳打翻了酒壇,米酒灑了一地,還差點引着了燭火,最後被師父罰在思過崖面壁三個月,每天只能喝稀粥。
“你笑啥?”風清鳶見他嘴角微微上揚,有些好奇。
李田所搖搖頭:“沒什麼,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正說着,前方隱約出現了一座低矮的土黃色建築,孤零零地立在黃沙之中,像是個被遺棄的稻草人。那就是風沙驛了。
兩人加快腳步走近,才發現這小店比想象中還要破落。屋頂的茅草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椽子;兩扇木門歪歪斜斜地掛着,門軸處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隨時都會散架;門口的旗杆上,一面褪色的“驛”字旗耷拉着,被風吹得有氣無力。
“還真有人。”風清鳶推開門,只見店裏靠窗的位置坐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老者,正低頭慢悠悠地喝着茶。老者頭發花白,用一根木簪隨意挽着,臉上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手裏的茶碗邊緣都磨出了豁口,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聽到動靜,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目光在李田所身上的劍紋和風清鳶的鋼鞭上打了個轉,又低下頭去,仿佛只是看到兩個普通的過路人。
“店家,還有吃的嗎?”風清鳶嗓門大,一開口就驚動了裏屋。
一個系着油膩圍裙的中年婦人從裏屋探出頭,臉上堆着憨厚的笑:“有有有!剛烙好的雜糧餅,還有熱乎乎的羊肉湯,就是簡陋了點,客官不嫌棄就好。”
“不嫌棄,趕緊上。”風清鳶找了張看着還算結實的桌子坐下,一把扯掉帽檐,露出那道眉疤,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沙粒。
李田所也在她對面坐下,目光不自覺地又投向那個喝茶的老者。老者似乎察覺到了,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茶沫沾在他花白的胡須上,他也沒擦。
很快,婦人端來了兩大碗羊肉湯和一摞雜糧餅。湯是用粗瓷碗裝的,上面浮着一層厚厚的油花,撒着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雜糧餅黃澄澄的,看着就很有嚼勁。
“趁熱吃,這湯驅寒。”婦人笑着說,又給他們端來兩碟鹹菜,一碟是醃蘿卜,一碟是泡辣椒,都是家常味道。
風清鳶也不客氣,拿起一張雜糧餅,掰了一半泡進湯裏,呼嚕呼嚕吃了起來,吃得滿頭大汗,嘴裏還不停念叨:“真香,比追風閣廚子做的好吃多了。”
李田所拿起餅,慢慢嚼着。他這具劍體不需要吃東西,但也能嚐出味道。這雜糧餅帶着一股淡淡的麥香,羊肉湯醇厚濃鬱,竟讓他想起了青雲山廚房的味道——王師傅做的羊肉湯,也是這樣樸實無華,卻暖人心胃。
“小哥看着面生,是第一次過黃沙嶺?”婦人收拾着旁邊的桌子,搭話道,“這地方邪乎得很,前陣子還有商隊說,夜裏看到過發光的影子在沙漠裏飄,嚇得到處亂跑。”
“發光的影子?”風清鳶抬起頭,“是不是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婦人搖搖頭:“那倒不是,聽說是穿着白衣服,飄在半空,手裏還拿着劍,劍光紅紅的,怪嚇人的。”
李田所的心微微一動,紅衣、持劍、飄在半空……難道是血月神宗的人?
這時,那個喝茶的老者突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那不是血月神宗的人,是‘守沙人’。”
風清鳶眼睛一亮:“老爺子知道?”
老者放下茶碗,慢悠悠地說:“老夫在這風沙驛住了三十年,啥沒見過。那些守沙人,是以前青雲山的弟子,靈脈被炸後,他們沒死,魂魄就留在了這黃沙嶺,守着通往雲漠城的路,不讓邪祟靠近。”
李田所握着餅的手緊了緊,眼眶有些發熱。原來,還有人在守護着什麼。
老者看了他一眼,又說:“他們身上的紅光,是當年青雲山的‘丹心劍’劍氣,只是時間久了,靈氣散了,才變成那樣。”他頓了頓,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可惜啊,再過些年,怕是連這點劍氣都留不住了。”
店裏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婦人收拾碗筷的叮當聲。風清鳶沒再說話,只是埋頭喝湯,李田所看着碗裏漂浮的蔥花,心裏五味雜陳。
過了好一會兒,風清鳶抹了抹嘴,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老板娘,結賬。”
婦人笑着收下錢,又給他們裝了兩袋雜糧餅:“路上餓了吃,不要錢。”
李田所和風清鳶謝過婦人,轉身往外走。經過老者身邊時,老者突然說了一句:“雲漠城最近不太平,血月神宗的人查得緊,你們當心些。”
李田所停下腳步,對老者拱了拱手:“多謝提醒。”
老者擺了擺手,沒再說話,依舊低頭喝着他的茶。
走出風沙驛,外面的風沙小了些,太陽露出了半邊臉,給黃沙嶺鍍上了一層金輝。風清鳶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老爺子有點古怪,你覺得他是什麼人?”
李田所望着遠方雲漠城的方向,輕聲道:“不管是什麼人,他沒有惡意。”
風清鳶聳聳肩:“也是。走了,早點到雲漠城,早點找到秦老。”
兩人並肩走着,腳下的黃沙發出“沙沙”的聲響。李田所摸了摸懷裏揣着的那半塊《涅槃錄》,又想起老者的話,心裏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前路多險,都要查明真相,不僅爲了青雲山,也爲了那些還在守護着什麼的魂魄。
風清鳶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思,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想啥呢?是不是在想那老爺子的茶好不好喝?說實話,我剛才差點想討一杯嚐嚐。”
李田所被她逗笑了,搖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這黃沙嶺也不是那麼糟糕。”
風清鳶撇撇嘴:“等你被沙子灌一嘴,就不這麼想了。”
兩人說說笑笑,身影漸漸消失在漫漫黃沙之中,只留下身後那座孤零零的風沙驛,和那個依舊在窗前喝茶的老者,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又仿佛一切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