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開始昏暗。
田埂上的風帶着涼意,吹得梁念西打了個哆嗦。
她低頭,看着腳邊那個裝了小半筐的雜草。
筐子是破的,但分量是實的。
那些帶着新鮮泥土的草根,散發出濃重的土腥氣,無聲地證明着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裴少珩。
他真的幫了她。
這個認知比讓她鋤一整天地還要讓她混亂。
爲什麼?
爲了什麼?
那個恨不得她立刻從世界上消失的裴少珩,會繞一個大圈回來,用那種笨拙又刻意的方式,幫她完成任務?
她想不通。
一個下午,她的腦子裏都在反復播放那個瞬間。
他被“絆倒”的樣子,他蹲下身時寬闊的背影,他指尖利落的動作,還有他站起來時那句不耐煩的“行了,大小姐”。
每一個細節都矛盾得讓她抓狂。
太陽快要落山了,知青們陸陸續續從各個地方收工回來。
梁念西不敢再耽擱,她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個筐子抱起來。
好重。
這一下,她更加確定,裏面絕對不止是她自己那點可憐的成果。
從西邊的田地回到知青點,不過短短幾百米的路,梁念西卻走得搖搖晃晃,幾乎要耗盡她最後一絲力氣。
筐子的邊緣硌着她的腰腹,每走一步,手臂和腰背的肌肉都在尖叫。
手上的傷口更是鑽心地疼,汗水浸進去,又癢又痛。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
路上遇見幾個收工的女知青,她們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都只是瞥了一眼,便自顧自地笑着走開了,沒有人上來說一句話,更別提搭把手。
梁念西早就習慣了。
她現在就是這個集體裏的異類,一個行走的笑話。
終於,知青點那排灰撲撲的房子出現在眼前。
她喘着粗氣,幾乎是把筐子拖進了院子,放在了指定的位置,等待大隊幹部過來登記工分。
做完這一切,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她扶着牆,慢慢走向自己住的那間宿舍。
門虛掩着,裏面傳來一陣熱鬧的笑鬧聲。
是李娟她們。
梁念西腳步一頓,有些不想進去。
可她又能去哪裏呢?
她推開門。
屋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原本圍坐在一起,正聊得熱火朝天的幾個女知青,齊刷刷地轉過頭看她。
那幾道視線落在她身上,有探究,有輕蔑,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排斥。
空氣仿佛凝固了。
梁念西攥了攥手,傷口被牽動,疼得她一抽。
她什麼也沒說,低着頭,只想快點回到自己那個角落裏的床鋪上。
“喲。”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是李娟。
她靠在桌邊,抱着手臂,斜着眼睛看梁念西。
“我們資本家的大小姐回來了?今天可把您給累着了吧?”
她特意加重了“您”這個字的發音,引得旁邊的幾個女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另一個圓臉的女生接話:“可不是嘛,我剛才回來的時候還看見了呢,抱着個筐,那走道的姿勢,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家地主婆在巡視田地呢。”
“哈哈哈,地主婆?她也配?地主婆可不會自己幹活。”
哄笑聲在小小的房間裏回蕩,刺耳又刻薄。
梁念西的身體僵住了。
她停在原地,背對着她們,能感覺到那些話語變成了一把把刀子,從四面八方扎過來。
她的臉頰漲得通紅,不是累的,是氣的。
她想反駁,想罵回去。
在京城的時候,誰敢這麼跟她說話?她有一百種方法讓對方後悔。
可現在,她能做什麼?
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在這裏無權無勢,無依無靠,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問題。
任何一句反抗,都只會招來更變本加厲的羞辱和刁難。
見她不說話,李娟更來勁了。
她站直身子,走到梁念西身後,探頭看了一眼。
“哎,不對啊,我中午走的時候,你那筐裏不就幾根草嗎?怎麼回來的時候,我瞧着倒裝了小半筐?可以啊梁念西,一下午長進不小啊。”
這話一出,屋裏其他人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
“真的假的?她能幹那麼多?”
“該不會是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法子吧?”
李娟繞到梁念西面前,湊近了她,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說吧,找哪個男知青幫你做的?是張強,還是王立軍?嘖嘖,不愧是資本家小姐,就是有手段,這獻殷勤的男人,到哪兒都不缺啊。”
這話誅心至極。
梁念西猛地抬起頭。
“你胡說什麼!”
“喲,還知道頂嘴了?”李娟立刻拔高了音量,讓所有人都聽見,“我胡說什麼了?你自己幹活什麼樣,大家沒看見嗎?你那筐裏的活兒,要是你自己幹的,我李娟把名字倒過來寫!”
“就是!我們可都看着呢,上午就刨了幾下地皮。”
“下午突然就開竅了?騙鬼呢!”
梁念西氣到渾身發抖,她看着李娟那張充滿惡意的臉,腦子裏卻不受控制地閃過裴少珩那張冷淡又煩躁的臉。
是裴少珩……
她能說嗎?
不能。
她不知道裴少珩爲什麼幫她,但她有一種直覺,這件事不能說出去。
說了,只會給他和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而且,她憑什麼要解釋?
她憑什麼要向這群人剖白自己?
見她又不說話了,李娟得意地哼了一聲。
“怎麼,被我說中了,沒話了?行了,我們也懶得管你的破事。不過我可提醒你,離我們遠點,我們可都是正經人家的姑娘,不想沾上你那一身的騷氣。”
說完,她扭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小團體裏。
“走走走,吃飯去,食堂今天好像有白菜燉豆腐,去晚了湯都沒了。”
“就是,跟她廢話什麼,浪費口水。”
幾個女孩簇擁着李娟,說說笑笑地走了出去,經過梁念西身邊時,還故意撞了她一下。
房間裏,瞬間只剩下梁念西一個人。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外面的天光徹底暗淡下去,屋裏一片昏黑。
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自己的床鋪邊。
那是一個緊挨着牆角的下鋪,又冷又潮。
她沒有力氣去打水洗漱,甚至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
她就那麼和衣躺了上去,蜷縮成一團,把臉深深地埋進那床散發着黴味的被子裏。
好疼。
手上,胳膊上,腰上,背上,沒有一處不疼。
也好餓。
胃裏空蕩蕩的,像有一只手在裏面瘋狂地攪動,燒得她心慌。
可這些,都比不上心裏的那股又冷又空的難受。
她被孤立了。
徹徹底底地,被所有人排擠在外。
在這個陌生又寒冷的地方,她就像一座孤島,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充滿敵意的海洋。
沒有人會幫她。
沒有人會同情她。
不。
有一個人。
裴少珩。
那個她最意想不到的人。
爲什麼……
他到底想幹什麼……
是貓捉老鼠的遊戲嗎?先給一顆糖,再狠狠地打一巴掌?
還是他覺得這樣耍着她很好玩?
梁念西想不明白,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
屈辱,憤怒,不甘,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因爲那個莫名其妙的幫助而產生的異樣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吞沒。
她把頭埋得更深,企圖用被子的黴味來隔絕一切。
隔絕李娟她們刻薄的話語,隔絕這個冰冷的世界。
也隔絕腦子裏那個揮之不去的,裴少珩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宿舍的門又被推開。
李娟她們吃完飯回來了。
她們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昏黃的光暈照亮了小小的房間。
她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說笑聲,洗漱聲,清晰地傳進梁念西的耳朵裏。
“哎,你們說,那個梁念西還能撐幾天啊?”
“我看懸,今天就哭爹喊娘了,明天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活該!誰讓她是資本家小姐,就該讓她嚐嚐勞動人民的辛苦!”
“我賭她撐不過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太看得起她了。我賭三天。”
這些話語清晰地,一字不漏地傳進她的耳朵裏。
梁念西蜷縮在被子裏,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假裝自己已經睡着了。
她以爲自己會憤怒,會難過到流淚。
可是沒有。
她只是覺得麻木。
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已經壓倒了所有的情緒。
忽然,一陣劇烈的絞痛從胃部傳來。
“咕——”
一聲清晰的響動,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突兀。
那群女生的說笑聲停頓了一下。
梁念西能感覺到,有幾道視線投向了她的床鋪。
她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胃部的痙攣越來越強烈,一下一下,像是要將她的五髒六腑都擰在一起。
太餓了。
從早上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之後,她就再沒吃過任何東西。
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早已耗盡了她身體裏所有的能量。
李娟她們的嘲笑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帶着更加肆無忌憚的惡意。
“聽見沒?叫了。”
“哈哈哈哈,餓的唄,誰讓她沒工分,沒飯吃。”
“餓着吧,餓一頓死不了人。”
那些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
梁念西的全部意識,都被胃裏那股撕心裂肺的飢餓感占據了。
它像一頭蘇醒的野獸,在她身體裏橫沖直撞,啃噬着她的理智。
不行。
她要餓死了。
真的要餓死了。
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不是被累死,不是被欺負死,而是要被活活餓死。
黑暗中,梁念西的身體繃得筆直,那股強烈的,源自本能的求生欲,壓倒了一切的屈辱和自尊。
她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