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梁念西感覺自己快要被凍成一具冰雕。
意識都開始模糊,身體的寒冷讓她只想沉沉睡去。
就在她眼皮越來越重的時候,頭頂上方,忽然傳來模糊的說話聲。
“……這邊也找找,裴少珩那小子鬼精,說不定真讓他摸到兔子窩了。”
是劉軍的聲音。
梁念西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有人!”她猛地推了推身邊的人,因爲太過虛弱,動作輕飄飄的。
裴少珩早就睜開了眼睛,他比她先聽到了動靜。
他仰頭,沖着上方大喊:“我們在這兒!”
他的喊聲穿透雪層,在寂靜的山林裏傳出很遠。
很快,幾個腦袋出現在雪坑的邊緣,是劉軍和張強他們。
“我靠!裴少珩?梁念西?你們怎麼掉下去了!”張強探頭往下看,滿臉震驚。
“廢話少說,拉我們上去。”裴少珩的指令簡潔明了。
上面的人七手八腳地開始想辦法,解下腰帶,又找了根結實的藤條,接在一起,往下放。
“梁念西,你先上!”裴少珩扶着她,把藤條塞進她手裏,“抓緊了!”
梁念西凍得手指都快沒知覺了,但求生的本能讓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那根救命的藤條。
上面的人合力往上拉,裴少珩在下面托着她的腳,幫她借力。
過程有些狼狽,但總算是上來了。
一接觸到堅實的地面,梁念西腿一軟,直接癱倒在雪地裏。
很快,裴少珩也被拉了上來。
他上來後,只是拍了拍身上的雪,就好像剛剛在深坑裏被困了幾個小時的人不是他一樣。
劉軍遞過來一個水壺:“喝口熱水暖暖。”
裴少珩接過來,擰開,卻遞到了梁念西嘴邊。
梁念西愣愣地看着他。
“看什麼,喝。”他的命令不帶任何溫度。
梁念西默默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兩口滾燙的熱水,一股暖流順着喉嚨滑下,驅散了部分寒意。
張強在一旁咋舌:“你們倆這膽子也太大了,這種雪天也敢往深山裏跑。要不是我們看你們遲遲不回,出來找一圈,你們倆今晚就得在下面當雪人了。”
裴少珩把自己的大衣從梁念西身上扯回來,重新穿上,淡淡地回了句:“命大。”
他瞥了一眼旁邊臉色發白、嘴唇發紫的梁念西,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就往山下走。
“走了,回去了。”
衆人看着他們倆,交換了幾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但誰也沒多嘴。
從雪坑裏被救出來後,梁念西結結實實地病了一場。
高燒,咳嗽,整個人昏昏沉沉地在炕上躺了三天才緩過來。
這期間,知青點的其他人只是象征性地來看過一兩次,送來一點熱水。
李娟和孫紅更是幸災樂禍,話裏話外都在說她是自作自受。
只有裴少珩,每天都會讓張強送來一碗熱乎乎的、不知道用什麼熬的野菜糊糊。
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至少能讓她在生病的時候不至於餓肚子。
等梁念西病好,已經到了年末。
大隊最熱鬧,也最讓人緊張的日子來了——分糧食。
這一年的收成,決定了接下來一年是能吃飽,還是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大隊倉庫前的空地上,人山人海。
會計李富貴站在一張高高的桌子後面,拿着個大喇叭,扯着嗓子喊。
“下一個,王大柱!三百二十個工分,合三百五十斤糧食!”
一個黝黑的漢子立刻咧着嘴,扛着麻袋上前,喜氣洋洋地去領糧。
周圍都是羨慕的議論聲。
梁念西縮在人群的角落裏,心裏七上八下的。
她下鄉時間短,又是個幹活的生手,拔草磨破手,挑糞走不穩,工分少得可憐。
她不敢去想自己能分到多少。
“李娟,一百八十個工分,合一百九十五斤糧食!”
李娟得意地挺了挺胸,走上前去,領完糧還不忘回頭沖梁念西這邊瞥了一眼,滿是炫耀。
“孫紅,一百七十五個工分……”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念過,大部分知青的工分都在一百五到二百之間。
梁念西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終於,李富貴清了清嗓子,看向手裏的本子。
“梁念西!”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三十五個工分,合三十八斤糧食。”
三十八斤。
這個數字一出來,人群裏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哄笑聲。
“三十八斤?夠她吃一個月嗎?”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來我們這兒是體驗生活的吧。”
“這點糧食,喂雞都嫌少。”
那些議論聲像針一樣,一下下扎在梁念西的身上。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僵硬地走上前,倉庫裏的人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布袋,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這就是她拼死拼活幹了幾個月的成果。
絕望和羞辱瞬間將她淹沒。
她提着那袋輕得可笑的糧食,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周圍的人還在領糧,扛着滿滿的麻袋從她身邊走過,那種強烈的對比,讓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是裴少珩。
他剛剛領完自己的那份,兩大麻袋的糧食堆在腳邊,看起來沉甸甸的。
他沒看她,只是看着她手裏那個小布袋。
“就這點?”
梁念西咬着嘴唇,不說話。
“想餓死?”他又問。
梁念西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她倔強地仰起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
周圍的喧鬧仿佛都靜止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們倆,好奇這個從不與人親近的裴少珩想幹什麼。
裴少珩沒再多說,彎腰,解開自己其中一個麻袋,從裏面舀出大半袋的玉米,裝進一個備用的空袋子裏,然後“砰”的一聲,扔在了梁念西的腳下。
袋子很沉,砸在地上,揚起一陣塵土。
梁念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她看着腳邊那鼓鼓囊囊的麻袋,又抬頭看看裴少珩,一時間忘了反應。
“你……”
“借你的。”裴少珩打斷她,語氣依舊是那種欠揍的冷淡。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
這年頭,糧食就是命,誰家不是捂得緊緊的?
裴少珩竟然眼睛都不眨,就借出去大半袋?
梁念西又驚又喜,心裏涌上一股暖流,沖散了方才的冰冷和難堪。
“謝謝你,裴少珩!我,我以後有工分了就還你!”她連忙說,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裴少珩卻輕嗤一聲。
“別高興得太早。”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肩膀處還打了幾個補丁的舊棉襖。
“看見了?”
梁念西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我那些破衣服,你一件件都給我補好。”裴少珩慢條斯理地說,“別想着用針線糊弄,得補得結結實實的。一件衣服,抵十斤玉米。什麼時候補完,什麼時候算清。”
他把條件說得清清楚楚,仿佛這只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不帶任何私人感情。
梁念西愣住了。
補衣服?
她從小到大,連針都沒拿過。
可是看着腳邊那袋能救命的玉米,她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好。”她幾乎是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
“那就扛回去。”裴少珩說完,不再看她,扛起自己剩下的糧食,轉身就走,背影幹脆利落。
只留下梁念西一個人,站在原地,面對着腳下那一大一小兩個袋子。
小的那個,是她的三十八斤,是她的工分,是她在這個地方掙扎過的證明。
大的那個,是裴少珩的,是她的救命糧,也是她欠下的第一筆沉甸甸的“債”。
她彎下腰,試着去扛那袋玉米。
好沉。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把麻袋拖動了一點點。
周圍,李娟和孫紅嫉妒又鄙夷的目光,像芒刺一樣扎在她背上。
梁念西深吸一口氣,沒有理會她們。
她看着那袋金黃的玉米,粗糙的麻袋硌得她手疼。
這袋糧食,能讓她活下去。
而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她再次俯身,雙手死死抓住麻袋的口子,用肩膀頂住,一點一點,艱難地將它扛了起來。
麻袋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幾乎要把她整個人都壓垮。
她踉蹌了一下,卻還是站穩了。
她抬起頭,望向裴少珩離開的方向,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肩上的重量,真實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