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驚悚感。
像是一盆冰水。
從方大海的天靈蓋一直澆到了腳後跟。
但這股寒意並沒有持續太久。
僅僅是幾秒鍾。
那一雙渾濁且充滿血絲的老眼。
就開始發生了變化。
震驚退去。
恐懼消散。
取而代之的。
是一股子從骨髓裏鑽出來的陰冷。
是一股子恍然大悟後的怨毒。
方大海的腦子轉得飛快。
就像是一台生鏽的齒輪突然被澆上了機油。
瘋狂地轉動起來。
他在想。
爲什麼?
爲什麼這個消失了四年的死丫頭會在這裏?
爲什麼她會坐在葉明的車上?
而且看那個架勢。
看那個坐姿。
顯然不是剛上車那麼簡單。
甚至連身上的衣服。
都不是四年前那種地攤貨。
而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高定。
這說明什麼?
這是一個局!
一個針對他們方家。
針對他寶貝大女兒方雪的驚天大局!
昨天。
就在昨天。
葉明還在婚禮上對小雪百依百順。
雖然最後翻臉了。
但方大海一直以爲那是因爲溫北那個攪屎棍。
是因爲葉明吃醋了。
是因爲男人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作祟。
可是現在。
看着眼前這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
看着方星野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情。
方大海覺得自己懂了。
他全都懂了。
哪怕他是豬腦子。
此刻也“想通”了一切。
什麼溫北病危。
什麼婚禮鬧劇。
那都是借口!
真正的罪魁禍首。
真正的幕後黑手。
就是眼前這個不知廉恥的死丫頭!
一定是方星野這個小賤人。
趁着這四年失蹤的時間。
不知道用了什麼下作的手段。
勾引了葉明。
爬上了姐夫的床!
她在報復!
她在報復家裏人對她的冷落!
她在報復方雪搶了她的風頭!
怒火。
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燒光了方大海僅存的理智。
燒光了他對葉明身份的最後一點顧忌。
因爲在他看來。
只要把這個“小三”揪出來。
只要揭穿方星野的真面目。
葉明就會回心轉意。
方雪就能重新做回豪門闊太。
而他方大海。
依然是那個被人巴結的國丈爺!
至於車後排坐着的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此刻被方星野的身影擋住了一大半。
再加上方大海此刻怒火攻心。
眼睛裏只有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二女兒。
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
也就是所謂的“選擇性失明”。
他的眼裏。
只有仇恨。
“好啊……”
“好啊!”
方大海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
像是用指甲去刮黑板。
刺耳得讓人頭皮發麻。
那張因爲憤怒而漲紅的老臉。
皮肉都在劇烈地抖動着。
他猛地抬起手。
那粗糙的手指。
幾乎要戳到方星野的鼻尖上。
隔着那層並沒有完全降下來的車窗玻璃。
隔着那層看不見的空氣牆。
但他身上的惡意。
卻像是洪水猛獸一樣撲了過來。
“我說呢!”
“我說葉明怎麼突然就變了卦!”
“我說好好的婚禮怎麼說取消就取消!”
“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在背後搞鬼!”
方大海歇斯底裏地吼着。
口沫橫飛。
噴濺在擦得鋥亮的勞斯萊斯車身上。
顯得格外的惡心。
“你這個掃把星!”
“你這個喪門星!”
“你消失了四年不去死!”
“你哪怕是死在外面也沒人管你!”
“你爲什麼要回來?”
“啊?”
“你爲什麼偏偏要在你姐姐大喜的子回來?”
方大海越說越激動。
越說越覺得自己占理。
他覺得。
他抓住了事情的關鍵。
他抓住了這個“狐狸精”的尾巴。
“你是不是嫉妒你姐姐?”
“你是不是見不得你姐姐過得好?”
“從小你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死樣子!”
“見不得光的老鼠!”
“你姐姐那是命好!”
“那是富貴命!”
“你呢?”
“你就是個賤命!”
“你以爲你爬上姐夫的床就能變鳳凰了?”
“我呸!”
“你就是只野雞!”
“不管你穿得多光鮮亮麗!”
“你骨子裏流着的都是的血!”
罵聲。
在空曠的豪宅區門口回蕩。
引得遠處的保安都往這邊探頭探腦。
但方大海不在乎。
他現在只想把這個女兒毀掉。
用最惡毒的語言。
用最肮髒的詞匯。
把她踩進泥裏。
踩得永世不得翻身。
“你毀了你姐姐的婚禮!”
“這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啊?”
“看到我們家破人亡你就開心了?”
“看到你爸媽流落街頭你就滿意了?”
“你這個畜生!”
“當初把你生下來的時候。”
“我就該把你直接溺死在尿桶裏!”
“省得你現在長大了出來禍害人!”
方大海罵得氣喘籲籲。
口劇烈起伏。
那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方星野。
仿佛要從她臉上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
或者是一絲一毫的恐懼。
可是。
他失望了。
方星野沒有任何反應。
像是看着一個小醜在表演。
像是看着一只瘋狗在狂吠。
她的臉上。
沒有任何的波瀾。
甚至。
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她只是輕輕地抬起手。
捋了捋耳邊的碎發。
動作優雅得像是一個真正的貴族。
然後。
她笑了。
不是那種開心的大笑。
也不是那種憤怒的冷笑。
而是一種……
一種帶着幾分憐憫。
又帶着幾分嘲弄的笑。
她微微側過頭。
看着那個還在大口喘氣的老男人。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
沒有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爸。”
這一個字。
方星野叫得很輕。
很淡。
聽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就像是在叫一個路人。
叫一個陌生人。
“罵完了嗎?”
她問道。
語氣平靜得讓人害怕。
方大海愣了一下。
似乎沒想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
剛想張嘴繼續罵。
卻被方星野打斷了。
方星野抱着肩膀。
那是她習慣性的防御姿勢。
但此刻。
這個姿勢裏卻充滿了進攻性。
充滿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你看。”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方星野的聲音不高。
但在方大海的耳朵裏。
卻比驚雷還要響亮。
“從小到大。”
“二十多年了。”
“你一點都沒變。”
方星野微微前傾了身子。
那雙眼睛。
像是兩把手術刀。
精準地剖開了方大海那顆偏心得沒邊的心。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
“不管青紅皂白。”
“不管三七二十一。”
“只要是我和我姐發生爭執。”
“只要是我們兩個人站在對立面。”
“你永遠。”
“永遠都是站在她那一邊的。”
方星野說到這裏。
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帶着一絲讓人心碎的苦澀。
卻又帶着一絲釋然的痛快。
“你還記得嗎?”
“十歲那年。”
“方雪偷了家裏的錢去買零食。”
“被發現了。”
“她把空錢包塞進我的書包裏。”
“哭着說是我是偷的。”
“你問過我一句嗎?”
“你查證過嗎?”
“沒有。”
“你上來就是一巴掌。”
“打得我耳膜穿孔。”
“打得我在醫院躺了三天。”
“即使後來鄰居說是看着方雪去買的零食。”
“你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那是姐姐不懂事,你當妹妹的別計較’。”
方星野的聲音很輕。
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每一個字。
都像是一針。
扎在空氣裏。
也扎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心上。
葉明的手。
骨節已經泛白。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像是一條條憤怒的虯龍。
他沒有回頭。
但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那種積壓了二十年的委屈。
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十五歲那年。”
“方雪把你的那瓶茅台酒打了。”
“怕你罵。”
“又賴在我頭上。”
“你拿着皮帶抽了我整整一個小時。”
“方雪就在旁邊看着。”
“一邊吃着西瓜一邊看着。”
“你看得到她嘴邊的笑嗎?”
“你看不到。”
“你的眼裏。”
“只有你那個完美的大女兒。”
“只有那個會撒嬌、會賣乖、會哄你開心的方雪。”
方星野深吸了一口氣。
似乎是想要把口的那股濁氣吐出來。
“在你心裏。”
“方雪永遠是對的。”
“而我。”
“方星野。”
“永遠是錯的。”
“連呼吸都是錯的。”
“連活着都是錯的。”
“甚至。”
“連我消失了四年。”
“在你看來。”
“也是爲了在今天回來破壞你大女兒的幸福。”
“也是爲了給你添堵。”
“是嗎?”
“爸爸?”
最後這一聲“爸爸”。
充滿了諷刺。
充滿了荒誕。
方大海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被親生女兒當面揭短。
把他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偏心事跡抖落出來。
讓他覺得臉上辣的。
但他不會認錯。
這種人。
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哪怕事實擺在眼前。
他也會找出無數個理由來爲自己辯解。
來維護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家長威嚴。
“住口!”
方大海惱羞成怒。
再一次咆哮起來。
“你還有臉提以前?”
“你要是做得好。”
“我會打你嗎?”
“你要是像你姐姐那樣懂事。”
“我會偏心嗎?”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你要是沒問題。”
“爲什麼每次倒黴的都是你?”
這種強盜邏輯。
這種混賬話。
從方大海的嘴裏說出來。
竟然是那麼的理直氣壯。
那麼的順理成章。
“哼!”
方大海冷笑一聲。
那雙渾濁的眼睛裏。
閃爍着惡毒的光芒。
“說到底。”
“就是你不如你姐姐!”
“你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就是個沒人性的東西!”
“你姐姐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
“生死未卜!”
“你呢?”
“你坐在這裏享受?”
“你勾引姐夫?”
“你還要臉嗎?”
“你這個……”
老頭子似乎是罵上癮了。
或者是覺得罵得越狠。
越能掩蓋他內心的心虛。
越能證明他是對的。
他還想繼續說話。
還想吐出更多污穢不堪的詞語。
還想用更惡毒的詛咒來攻擊這個女兒。
可是。
他沒機會了。
就在那個“你看我不打死你”的“你”字剛要出口的瞬間。
一道風聲呼嘯而至。
“啪!”
一聲脆響。
清脆。
響亮。
甚至帶着回音。
在江景壹號那昂貴的大理石地面上炸響。
整個世界。
仿佛在這一瞬間按下了靜音鍵。
風停了。
樹葉不動了。
就連遠處保安探頭的動作都僵住了。
這一巴掌。
太狠了。
太重了。
沒有任何的留手。
沒有任何的猶豫。
方大海整個人被打得原地轉了半圈。
那顆原本就不怎麼靈光的腦袋。
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悶棍。
嗡嗡作響。
眼冒金星。
幾顆帶着血絲的後槽牙。
混合着嘴裏的唾沫。
直接飛了出去。
畫出一道淒慘的拋物線。
落在草叢裏。
方大海踉蹌了幾步。
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他還是勉強站住了。
一只手捂着迅速腫脹起來的臉頰。
那張老臉上。
寫滿了茫然。
寫滿了錯愕。
更寫滿了不可置信。
他呆呆地抬起頭。
看着那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看着那個穿着一身黑色西裝。
身姿挺拔如鬆。
氣勢冷冽如刀的男人。
那是葉明。
是他一心想要巴結的好女婿。
是那個平裏雖然冷淡。
但對他還算客氣的天盛集團總裁。
可是現在。
葉明的眼神。
變了。
不再是那種看長輩的眼神。
也不再是那種看路人的眼神。
而是一種看死人的眼神。
冰冷。
暴虐。
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
如果眼神能人。
方大海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被千刀萬剮了。
“葉……葉總……”
方大海哆嗦着嘴唇。
想說什麼。
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像是打了結。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爲什麼?
爲什麼葉明要打他?
就算是他罵了方星野。
那也是在教訓自己的女兒啊!
那是家務事啊!
他葉明憑什麼動手?
難道就爲了這麼個丫頭?
方大海想不通。
他是真的想不通。
葉明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
他往前走了一步。
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
踩在地上。
發出“噠”的一聲輕響。
卻像是踩在方大海的心髒上。
讓他呼吸一窒。
葉明居高臨下地看着方大海。
那張英俊的臉上。
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無盡的威壓。
他緩緩地開口了。
聲音不大。
不帶任何怒吼。
卻冷得像是萬年不化的寒冰。
每一個字。
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帶着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方大海。”
葉明叫了他的全名。
這種疏離。
這種冷漠。
代表着某種關系的徹底斷裂。
葉明微微側身。
那只修長的手。
指了指車裏。
指了指那個依然抱着肩膀。
臉上帶着淡淡笑意的女人。
以及。
指了指那個被女人擋住。
方大海至今都沒有看到的後排空間。
那裏。
坐着兩個和他血脈相連。
卻注定和他無緣的孩子。
“看來你是真的老糊塗了。”
“連人話都不會說了。”
葉明的嘴角。
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那雙深邃的眸子裏。
閃爍着危險的光芒。
那是護犢的雄獅。
那是被觸犯了逆鱗的巨龍。
“聽清楚了。”
“我只說一遍。”
葉明的聲音陡然沉了幾分。
帶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這裏面坐着的。”
“不僅僅是你的女兒。”
“更是我葉明的女人。”
“是我的妻子。”
“還有……”
說到這裏。
葉明停頓了一下。
那個停頓。
讓方大海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
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涌上心頭。
“還有我那兩個孩子的母親。”
轟!
這句話。
就像是一顆核彈。
在方大海的腦子裏直接引。
把他那原本就不怎麼堅固的世界觀。
炸得粉碎。
孩……孩子?
兩個孩子?
方大海的眼睛瞪得都要裂開了。
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他下意識地想要往車裏看。
想要看看葉明嘴裏的孩子在哪裏。
但葉明高大的身軀。
擋住了他的視線。
擋住了他所有的窺探。
葉明冷冷地看着這個被震傻了的老頭。
沒有任何的憐憫。
只有厭惡。
“從今天開始。”
“你那張嘴要是再不不淨。”
“要是再敢對我老婆孩子說半個字的重話。”
葉明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袖口。
動作慢條斯理。
卻透着一股子讓人膽寒的狠厲。
他抬起眼皮。
最後看了方大海一眼。
那眼神。
就像是在宣判一個犯的命運。
“我不保證。”
“你們方家僅剩的那點產業。”
“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
“還會不會姓方。”
“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