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聲很輕。
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那是頂級豪車特有的低沉嗡鳴。
帶着一種不怒自威的高貴。
勞斯萊斯幻影那巨大的車身。
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
就像是一頭鋼鐵巨獸。
優雅地轉動着方向盤。
巨大的輪胎碾過地面。
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車窗已經升起。
那一層漆黑的單向玻璃。
徹底隔絕了車內和車外的兩個世界。
隔絕了所有的視線。
也隔絕了方大海那充滿希冀與絕望的眼神。
沒有停留。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車身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
從那片被方大海的鮮血和唾沫弄髒的地面上駛過。
決絕。
冷酷。
仿佛剛才發生在這裏的一切。
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鬧劇。
仿佛那個癱坐在地上的老人。
不過是路邊一塊礙眼的石頭。
轉眼間。
那尊貴的歡慶女神車標。
就消失在了江景壹號那鬱鬱蔥蔥的綠化帶拐角處。
只留下了一排淡淡的尾氣。
還在空氣中緩緩消散。
風。
似乎又重新流動了起來。
吹動着路邊的香樟樹葉。
沙沙作響。
但對於還留在原地的人來說。
時間。
仿佛依然處於凝固的狀態。
死一般的寂靜。
籠罩在豪宅區的大門口。
方大海還保持着那個癱坐的姿勢。
像是一尊風化了的雕塑。
一只手死死地捂着那半張高高腫起的臉。
指縫間。
還能看到滲出的絲絲血跡。
那張老臉上的表情。
凝固在一種極度的扭曲之中。
有痛苦。
有震驚。
有迷茫。
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而在他不遠處。
還站着兩道身影。
那是方雪的母親,姜梅。
還有方雪的堂弟,方天。
從始至終。
這兩個人就像是隱形了一樣。
沒有說過一句話。
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地放輕了。
不是他們不想說話。
而是不敢。
是被剛才那一幕幕如驚雷般的變故。
徹底震傻了。
震懾住了。
直到那輛勞斯萊斯徹底消失不見。
直到連引擎的餘音都聽不到了。
這兩個人才像是剛剛解凍的屍體。
眼珠子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方天咽了一口唾沫。
“咕咚”。
在這死寂的環境裏。
這聲吞咽聲顯得格外的清晰。
格外的刺耳。
他的腿有點軟。
甚至可以說是在打擺子。
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大理石立柱。
借着那冰涼的觸感。
才勉強讓自己沒有像大伯那樣癱倒在地上。
他的腦子裏。
現在是一團漿糊。
不。
是一場風暴。
一場摧枯拉朽的十級大風暴。
信息量太大了。
大到他的CPU都要燒了。
大到他那二十多年來混吃等死的腦容量。
本處理不過來。
方天的眼神有些發直。
盯着那個空蕩蕩的拐角。
心裏在瘋狂地咆哮着。
“……”
“!”
“這特麼是什麼劇情?”
“這特麼電視劇都不敢這麼演吧?”
作爲方家的邊緣人物。
作爲那個被安排進公司混子的廢柴堂弟。
方天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是個看戲的。
可是今天這場戲。
簡直要把他的天靈蓋給掀飛了。
他回想着剛才那一閃而過的畫面。
回想着那個坐在勞斯萊斯後排的身影。
那個女人。
那個美得讓他都有些不敢認的女人。
竟然是方星野?
是那個從小就被家裏人當丫鬟使喚的表妹?
是那個總是穿着舊衣服、低着頭走路的受氣包?
方天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四年前。
方星野失蹤了。
就在家裏人還在爲方雪攀上葉明這個高枝而沾沾自喜的時候。
就在所有人都把方星野當成一個笑話、一個恥辱的時候。
她消失了。
誰也沒在意。
誰也沒去找過。
在方天看來。
那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小透明。
死在外面都沒人知道。
可是現在呢?
四年後。
就在昨天。
就在表姐方雪那場驚天動地的悔婚大戲之後。
就在方家眼看着就要從雲端跌入泥潭的絕望時刻。
她回來了。
而且不是灰溜溜地回來。
不是跪在地上求家裏收留。
而是坐在價值千萬的豪車裏。
坐在葉明這個天盛集團總裁的身邊!
那種姿態。
那種氣場。
哪裏還有半點當年的寒酸樣?
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更要命的是。
方天想起了葉明剛才說的那句話。
那句像是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所有人口上的話。
“這車裏坐着的,是我的妻子。”
“是我的孩子的母親。”
孩子。
還是兩個!
方天感覺自己的頭皮一陣發麻。
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上面爬。
作爲男人。
作爲一個經常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男人。
他太懂這意味着什麼了。
四年前失蹤。
現在帶着兩個看起來三四歲的孩子回來。
而且孩子還是葉明的。
這說明了什麼?
這說明早在四年前。
早在方雪還在和葉明談情說愛。
還在爲了溫北那個小白臉跟葉明鬧別扭的時候。
方星野就已經捷足先登了!
這特麼是“暗度陳倉”啊!
這特麼是“偷家”啊!
方天忍不住在心裏給這個表妹豎了個大拇指。
狠人!
這才是真正的狠人!
不聲不響。
去父留子。
隱忍四年。
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刻。
在方雪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時候。
帶着王炸回來了!
直接接盤!
直接上位!
這作。
簡直斷了腿!
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豪門上位史!
相比之下。
自己那個所謂的“豪門闊太”表姐方雪。
簡直蠢得像頭豬!
放着葉明這麼個百億身家的金龜婿不要。
非要去舔那個什麼溫北。
現在好了吧?
未婚夫沒了。
豪宅沒了。
錢沒了。
連原本屬於她的孩子和地位。
都被自己的親妹妹給搶了!
這反轉。
這打臉。
簡直太特麼了!
方天深吸了一口氣。
試圖平復一下自己那顆狂跳的心髒。
他轉過頭。
看了一眼旁邊的大伯母姜梅。
姜梅此刻的狀態比他也好不到哪去。
那張平時保養得宜。
總是透着一股子尖酸刻薄勁兒的臉上。
此刻寫滿了呆滯。
她的嘴唇哆嗦着。
臉上的粉底因爲剛才的驚嚇和汗水。
已經有些斑駁了。
看上去格外的狼狽。
她的眼神裏。
除了震驚。
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接受的荒謬感。
那是她的女兒啊。
那是那個她從來沒正眼瞧過的二女兒啊。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搖身一變。
成了葉明的妻子?
成了豪門太太?
那她的大女兒小雪怎麼辦?
她這個當媽的臉往哪擱?
姜梅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
像是有一群蒼蠅在飛。
她想說話。
想尖叫。
想質問。
可是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只能傻傻地站在那裏。
像個木頭樁子。
就在這時。
地上的“雕塑”終於動了。
方大海。
這個方家的一家之主。
這個剛剛被女婿一巴掌扇飛了尊嚴的老男人。
終於從那種極度的懵中。
緩緩地回過神來。
疼痛。
劇烈的疼痛。
從臉頰上傳來。
着他的神經。
讓他那生鏽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
他動了動身子。
骨頭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脆響。
他艱難地用手撐着地面。
想要爬起來。
可是試了幾次。
腿都是軟的。
最後還是像條狗一樣。
手腳並用。
才勉強把自己那肥胖的身軀從地上挪了起來。
他的衣服髒了。
沾滿了塵土和草屑。
頭發也亂了。
像是個雞窩。
再加上那半張腫得像豬頭一樣的臉。
哪裏還有半點平裏那副作威作福的家長派頭?
活脫脫就是一個剛被人暴揍了一頓的老乞丐。
可是方大海顧不上這些。
顧不上疼。
也顧不上丟人。
他的眼睛。
那雙剛才還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
此刻卻亮得嚇人。
亮得有些詭異。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稻草。
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看到了翻盤的希望。
他轉過頭。
脖子僵硬得像是生鏽的機械。
目光死死地鎖定了方天和姜梅。
聲音沙啞。
帶着一絲顫抖。
更帶着一絲迫切的求證。
“剛才……”
“剛才葉明說什麼?”
方大海喘着粗氣。
口劇烈起伏。
那一巴掌把他打得有點耳鳴。
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沒聽錯。
哪怕是幻聽。
也不可能這麼真實。
“那個小賤人……”
這一開口。
習慣性的稱呼又冒了出來。
但他立刻意識到不對。
趕緊改了口。
哪怕改得很生硬。
“星……星野……”
“那個丫頭……”
“她給葉明生了孩子?”
“是這樣吧?”
“我沒聽錯吧?”
“啊?”
方大海瞪大了眼睛。
眼球上布滿了紅血絲。
急切地看着姜梅。
仿佛只要姜梅點頭。
他就能原地飛升一樣。
姜梅被丈夫這副猙獰的樣子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但還是點了點頭。
動作僵硬且機械。
“好像……是……”
姜梅的聲音很小。
帶着極度的不確定和恍惚。
“葉明是這麼說的……”
“說是……兩個孩子……”
“還說是他的種……”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方大海愣住了。
他站在那裏。
嘴巴微張。
像是在消化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一秒。
兩秒。
三秒。
突然。
“啪!”
一聲脆響。
打破了沉默。
但這並不是誰又挨了巴掌。
而是站在一旁的方天。
猛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那力道之大。
聽着都疼。
可是方天的臉上。
卻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相反。
他的臉上。
瞬間綻放出了一朵菊花般燦爛的笑容。
那笑容裏。
充滿了猥瑣。
充滿了貪婪。
更充滿了一種絕處逢生的狂喜。
“哎呀!”
“那這特麼不是一樣嗎?!”
方天興奮地叫了起來。
聲音因爲激動而變得尖銳刺耳。
他兩眼放光。
手舞足蹈。
就像是剛中了五百萬彩票一樣。
“好事啊!”
“天大的好事啊!”
方天湊到方大海面前。
一臉的諂媚和興奮。
完全無視了方大海臉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勢。
“你們想啊!”
“方雪悔婚。”
“咱們都以爲方家完了。”
“以爲這棵搖錢樹倒了。”
“以爲以後再也不能跟着葉明吃香喝辣了。”
“大家都絕望了對吧?”
方天一邊說着。
一邊激動地比劃着。
唾沫星子亂飛。
“可是現在呢?”
“柳暗花明啊!”
“絕處逢生啊!”
“搞了半天。”
“肥水沒流外人田啊!”
方天的邏輯簡單粗暴。
卻又帶着一種極致的。
“姐夫變成了妹夫!”
“這有區別嗎?”
“啊?”
“有個屁的區別啊!”
他攤開雙手。
一臉的理所當然。
“不管是娶了方雪。”
“還是娶了方星野。”
“那不都是方家的女兒嗎?”
“那不都是你們的女婿嗎?”
“那葉明不還是得管你叫一聲爸?”
“不還是得管我叫一聲大舅子?”
“哈哈哈!”
方天仰天大笑。
笑得前仰後合。
他是真的開心。
發自內心的開心。
對於他這種寄生蟲來說。
宿主是誰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宿主還在。
只要葉明還是方家的女婿。
只要這層關系還在。
他就能繼續在公司裏混子。
就能繼續拿着高薪不活。
就能繼續在那群狐朋狗友面前吹牛。
這就夠了!
至於到底是誰嫁過去?
關他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