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堂送來的單冊厚厚一沓,堆在書案一角,像一座沉默的小山,散發着陳年紙張和墨錠混合的、略帶黴味的氣息。
沈未晞並未立刻去翻動它們。
她依舊維持着先前的姿勢,執筆,垂眸,一筆一劃地抄寫着《女誡》。姿態專注,神色平靜,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唯有眼前這方寸紙筆,才是她的整個世界。
春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磨墨,眼神卻不時擔憂地瞟向那疊單冊,又看看自家夫人沉靜的側臉,欲言又止。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直到抄完最後一列“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沈未晞才緩緩擱筆,將寫滿簪花小楷的宣紙輕輕移到一旁晾幹。
她拿起一旁的溼帕子,細細擦拭了指尖沾染的些許墨漬,這才將目光投向那疊單冊。
“春曉,把這些拿到裏間炕桌上去。”她吩咐道,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
“是。”春曉連忙應聲,抱起那摞沉重的冊子,跟着沈未晞走進內室。
內室比外間稍暖和一些,臨窗的炕床上鋪着半舊的錦褥。沈未晞脫鞋上炕,倚着引枕,春曉將冊子在她面前一一鋪開。
首先是賓客名單。
沈未晞指尖劃過那些燙金的名字:安國公夫人、禮部尚書夫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夫人……皆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勳貴官眷。她的目光在一個名字上微微停頓——吏部侍郎柳夫人。柳姨娘的遠房堂嬸,一個慣會逢迎、眉眼通透的婦人。前世,這位柳夫人沒少在趙氏面前明褒暗貶地給她上眼藥。
接下來是宴席流程單。巳正(上午十點)迎客,賞梅,午初(上午十一點)開席,未正(下午兩點)聽戲,申末(下午五點)散席。時間安排得緊湊而傳統。
然後是器皿清單、菜式單子、戲單……林林總總,瑣碎至極。
沈未晞看得很快,目光沉靜,指尖偶爾在某一項上輕輕一點,卻不發一言。
春曉在一旁屏息看着,只覺得那一個個墨字都像是張牙舞爪的陷阱,等着夫人踩進去。
“夫人,”她忍不住低聲提醒,“這器皿清單上記着的粉彩碟、瑪瑙碗,奴婢記得庫房裏好些都有磕碰,一直沒補上……還有這戲單,點了《牡丹亭》和《玉簪記》,可老夫人平日最不喜這些才子佳人的戲,嫌輕佻……”
這些都是極易出紕漏的地方。若按單準備,屆時器皿有損,或是戲碼不合趙氏心意,罪過自然都是協理之人的。
沈未晞抬眼看了她一下,唇角微彎:“你倒是細心。”
春曉臉一紅:“奴婢只是怕……”
“怕她們挖坑讓我跳?”沈未晞語氣淡然,指尖點在那戲單上,“母親不喜,點的卻是安國公夫人最愛看的折子戲。器皿有損,清單上卻照舊列出……你說,這是疏忽,還是刻意?”
春曉倒吸一口涼氣:“她們……她們是算準了您若按單準備會出錯,若擅自更改,她們又可說您自作主張,不遵吩咐?”
“左右都是錯。”沈未晞輕輕合上單子,眼底沒什麼溫度,“只可惜,她們忘了,我如今只是個‘協理’,凡事自然需得‘請示上意’。”
她不會自己去碰這些明晃晃的陷阱。趙氏不是讓她“幫襯”嗎?那她便“幫襯”到底。
“春曉,研墨。”
沈未晞取過一張空白的薛濤箋,提筆蘸墨,略一思忖,便落筆書寫。
字跡依舊是溫婉的簪花小楷,語氣極其恭順謙卑。先是對趙氏的信任表示感激涕零,旋即話鋒一轉,列出幾處“不明之處,懇請母親示下”:一乃戲單所選《牡丹亭》等戲碼,是否確合母親心意?二乃器皿清單所列數樣珍品,似與庫房舊檔記錄略有出入,恐有疏漏,是否需核對實物後再定?三乃……
她將幾個最明顯的陷阱,一一圈出,用請示的口吻,原封不動地拋回給趙氏。末尾還懇切表示,自己才疏學淺,唯恐領會不全母親深意,耽誤宴請,懇請母親派一二得力嬤嬤從旁指點雲雲。
寫畢,她吹幹墨跡,將信箋折好,遞給春曉:“讓夏竹跑一趟,親自送到壽安堂張嬤嬤手中,就說是我遇事不決,惶恐請教,萬望母親示下。”
夏竹不是愛去報信嗎?正好,給她這個機會。也讓趙氏知道,她沈未晞這個“協理”,可是事事以她馬首是瞻,絕不敢專斷半分。
春曉眼睛一亮,立刻接過信箋:“奴婢這就去!”
夏竹被叫來,聽聞是要她去壽安堂送信請示,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卻也不敢推辭,只得接過信箋去了。
沈未晞繼續翻閱那些冊子,目光落在負責各項事務的仆役名單上。管事嬤嬤、丫鬟、粗使婆子……名字密密麻麻。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那些名字,腦中飛快地對應着前世的記憶。哪些是趙氏的陪房,哪些與蘇、柳二人院裏有牽扯,哪些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忽地,她的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住——崔婆子。負責後園花卉打理,包括梅林。一個平日裏沉默寡言、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粗使婆子。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閃過……似乎在她病重彌留之際,恍惚聽過兩個小丫鬟嚼舌根,說崔婆子的女兒多年前好像是在府裏伺候的,後來不知怎的沒了,崔婆子也因此變得有些神神叨叨,常一個人在梅林深處發呆……
梅林……
沈未晞的心微微一動。婉娘被囚祠堂,而那聲詭異的夜哨,似乎也指向那個方向。這崔婆子,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春曉,”她狀似無意地指向名單,“這負責梅林的崔婆子,我看着倒是眼生,她做事可還穩妥?明日賞梅是重頭戲,梅林收拾得如何了?可別有什麼枯枝敗葉傷了貴客。”
春曉湊過來看了看,想了想道:“崔婆婆啊,她性子有些悶,不愛說話,但伺候花木是一把好手,梅林她打理得極好。奴婢前幾日還見她在修剪枝條呢。”
“哦?”沈未晞點點頭,“那便好。明日開宴前,你親自去梅林走一趟,以檢查爲名,看看是否一切妥當。順便……與那崔婆子閒聊幾句,問問她可有什麼需要幫襯的,畢竟年節下,事務繁多。”
她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去接觸這個可能的關鍵人物。即便問不出什麼,先混個臉熟也好。
春曉雖不解其深意,但仍鄭重應下:“是,夫人。”
這時,夏竹回來了,臉色有些微妙,將一封回函呈給沈未晞:“夫人,張嬤嬤說老夫人看了您的信,誇您細心謹慎,已讓翡翠姐姐重新核對了戲單和器皿清單,更正後的單子在此。老夫人還說,讓您只管放手去做,不必事事回稟。”
沈未晞接過回函,打開一看。戲單上《牡丹亭》換成了趙氏愛聽的《滿床笏》,器皿清單上也劃去了幾樣明確有損的物品,添補了次一等的替代品。
趙氏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既然陷阱被點破,趙氏也不會在明面上做得太過難堪,免得落人口實。但這“不必事事回稟”的話,卻是埋了更深的釘子——日後若再出問題,便是她沈未晞“放手去做”出的錯。
“知道了。”沈未晞面色如常,將回函收起,“既然母親已有示下,我們照辦便是。夏竹,你去將更正後的單子抄錄兩份,一份送去大廚房管事那裏,一份你自己留着,明日器皿調度,便按新單子來,一絲也不許錯。”
夏竹聽到“一絲也不許錯”,臉色白了白,只得應下這燙手山芋。
“秋紋。”沈未晞又喚。
秋紋一直在門外探頭探腦,聞言立刻進來。
“明日賓客女眷的丫鬟婆子,必有隨行,安置在何處用茶歇息,由你負責。名單在此,你仔細看看,何處安置哪些府上的人,心中要有數,萬不可出了怠慢或沖撞。”沈未晞將一份名單遞給她。
這同樣是件棘手事,各府下人難免攀比計較,安置稍有不妥,便是是非。
秋紋苦着臉接過,也不敢多言。
沈未晞將任務分派下去,看似放權,實則將最容易出錯的環節都塞給了趙氏和蘇姨娘的人,自己只牢牢握着最終核查和請示的名義。
一下午,錦瑟院竟顯得比平日忙碌許多。夏竹對着單子愁眉苦臉地抄錄核對,秋紋咬着筆杆琢磨如何安置各府仆役,冬凝則默默清點着庫房送來的部分器皿樣本,一一記錄在冊。
沈未晞偶爾出聲指點一兩句,大多時間只是靜靜看着,或是翻閱書冊,氣定神閒。
直到傍晚時分,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在門口回報:“夫人,門房那邊傳話進來,說……說侯爺回府了,往、往聽雨閣那邊去了……”
屋內瞬間一靜。
夏竹和秋紋交換了一個眼神,嘴角忍不住撇了撇。春曉則擔憂地看向沈未晞。
沈未晞翻書的手甚至沒有停頓一下,只淡淡“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仿佛聽到的只是“下雨了”之類的尋常消息。
那小丫鬟訥訥地退了下去。
屋內氣氛卻悄然發生了變化。
沈未晞能感覺到,那若有若無落在自己身上的窺探目光,多了幾分,帶着審視和掂量。
她心中冷笑。她們都在等着看她的反應,看她是否會因夫君的冷落而失態,是否會因明日宴會的壓力而崩潰。
可惜,要讓她們失望了。
她放下書冊,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幾人:“明日事忙,都早些下去歇着吧,養足精神。”
“是。”幾人各懷心思地退下。
冬凝落在最後,收拾着炕桌上的冊子。在她抱起那疊名單冊子轉身欲走時,沈未晞似乎無意間問了一句:“冬凝,你入府前,家中原是做何營生的?我仿佛記得,你識字算數都比旁人強些。”
冬凝的背影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低低地傳來:“回夫人,奴婢家裏原是開過個小雜貨鋪,奴婢跟着認得幾個字,會些粗淺算數,當不得夫人誇贊。”
說完,便加快腳步,抱着冊子匆匆出去了。
雜貨鋪?沈未晞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眸光微深。一個雜貨鋪家的女兒,那通身的沉穩氣度,和偶爾流露出的、與粗使丫鬟不符的謹慎敏銳,可不太像。
夜色漸濃。
沈未晞遣退了春曉,獨自一人靠在窗邊,看着窗外再次飄起的細雪。
明日,便是那賞梅宴了。
她知道,那絕不僅僅是一場宴席。
那是趙氏爲她設下的刑場,是蘇姨娘、柳姨娘等着看笑話的戲台,是府中衆人審視站隊的風向標。
同樣,也是她破局的第一步。
她需要在這衆目睽睽之下,在這看似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上,撬開一絲縫隙。
指尖無意識地扣着窗櫺,沈未晞的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被雪幕籠罩的庭院深處,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片覆雪的紅梅,以及梅林更深處,陰森矗立的祠堂輪廓。
婉娘……明日的喧囂,可能傳入你那死寂的囚籠?
她極輕地籲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溼痕。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場宴,她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