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課程在一種無聲的、彌漫着粘稠視線的詭異氛圍中結束。鈴聲響起,我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地隨着人流站起身,邁開麻木的步伐,匯入走廊裏沉默移動的“同學們”之中。沒有交談,沒有嬉笑,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單調聲響,如同送葬的隊伍。我模仿着他們的步頻、他們微微低頭的角度,甚至他們手臂擺動的幅度,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靈魂蜷縮在冰層之下瘋狂顫抖。
目的地是食堂——另一個巨大的、充滿未知的容器。
空氣裏彌漫着油脂、廉價調味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毫無血色,如同蠟像館裏的陳列品。我排在隊伍裏,目光不由自主地掃視着打飯窗口。
然後,我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驟然停止跳動。
戈佬!
他就在那裏。排在隊伍前方,離我不遠的窗口。他高大的身形依舊顯眼,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此刻,他正端着餐盤,動作……完美無缺。
他微微弓着背,側着頭,對着窗口裏穿着油膩圍裙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那個點頭的動作流暢、規範,如同教科書上演示的“禮貌示意”。接過餐盤的姿勢穩定而標準,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他甚至像其他人一樣,在拿到餐盤後,目光極其短暫地掃視了一下盤中的食物,沒有驚喜,沒有厭惡,只有一種平靜的、掃描般的“確認”。
麻木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
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戈佬他離開了。就像他自己在操場上說的那樣,“再次見到的我,將不是我”。那個試圖向我揭露真相、塞給我撲克牌、警告我“活着”的戈佬……已經消失了。現在占據着這具軀殼的,只是一個盡職盡責扮演着“學生戈佬”角色的……東西。和麗瑩一樣。和周圍這些沉默僵硬、完美模仿着人類日常行爲的“配角”們一樣。
最後一絲僥幸的火苗徹底熄滅。指望從他那裏再得到任何信息,了解這裏的真相?癡人說夢。我甚至不敢讓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生怕引起那個“東西”的注意。
然而,就在這死寂的絕望中,我的大腦,那台在恐懼高壓下仿佛瀕臨報廢的機器,卻不可思議地開始了高速運轉。冰冷的邏輯鏈條像齒輪一樣咔噠咔噠地咬合,發出刺耳的轟鳴。
渦輪增壓,啓動。
核心線索:戈佬在操場試圖告訴我真相時,說過——“因爲我的到來,它們的‘視線’暫時離開了!”
這句話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混亂的迷霧!
這意味着什麼?!
只有兩種可能性:
1. 戈佬是“它們”的一員。他有能力暫時屏蔽或轉移“它們”的視線。
2. 戈佬是“它們”忌憚的對象。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迫使“它們”將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
現在,第一種可能性被徹底排除!
眼前的“戈佬”已經變成了和周圍“配角”毫無二樣的存在,一個被完美替代的空殼。如果他曾經是“它們”的一員,怎麼可能淪落到和最低等的“模仿者”一個層次?這說不通!
那麼,只剩下第二種可能——戈佬,是“它們”忌憚的對象!
他的存在,曾經能讓那些無處不在的、粘膩冰冷的視線暫時退避!即使是暫時的,也足以說明他的特殊性!
這個推論如同強心劑,瞬間刺穿了我的絕望!戈佬是不同的!他曾經強大到能讓“它們”側目!
目光掃過整個食堂。沉默的“學生”們排着隊,僵硬地打飯,僵硬地走向座位,坐下,開始以一種極其標準化的動作進食。他們的眼神空洞,動作精準卻毫無生機,如同工廠流水線上運作的機械臂。
再看看隊伍前方那個扮演戈佬的“東西”,它此刻的動作、神態,與這些“配角”一模一樣。僵硬,模仿,缺乏靈魂。
我的思路豁然開朗,如同地圖被瞬間點亮:
這座學校的結構層級,在我腦海中逐漸清晰:
1. “配角”(大衆學生):數量最多。他們(或者說“它們”)已經完全被替代。失去了全部思維和靈魂,只剩下被設定好的行爲模式,僵硬地模仿着生前的生活軌跡。如同行屍走肉,是維持“正常”假象的背景板。等級最低。
2. “主演”(我們幾個被指定的“一、二、三號”):包括我自己,還有之前的麗瑩、戈佬(在他們被替代前)。我們是特殊的!因爲——
3. 保留思維!通過上午的觀察,我無比確信,和我一樣的“主演”,在被替代前(甚至在被替代的過程中?!),是可以思考的!我們有掙扎,有恐懼,有疑惑!麗瑩試圖警告我,戈佬試圖告訴我真相!這與那些徹底僵死的“配角”完全不同!
4. 教師群體?講台上的老師……他們的動作同樣精準流暢得過分,但似乎……確實還保留着某種程度的“思維”?他們維持秩序,教授知識(盡管可能是扭曲的),似乎承擔着某種“管理”或“引導”的角色?他們是否也屬於“保留思維”的特殊存在?
5. 關鍵節點:昨晚!昨晚的“舉手報名”是分水嶺!那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籤到!那是一次獻祭!一次人格湮滅儀式!
• “配角”們在舉手的那一刻,他們的人類主人格就被徹底殺死了!那些“東西”完全占據了空殼,成爲了低級模仿者。
• 而我們這些“主演”(以及教師們?),在舉手後,似乎經歷了一個不完全替代或緩慢侵蝕的過程?我們的主人格可能並未瞬間消亡,而是被壓制、囚禁、或者正在進行某種抗爭?所以我們還能思考,還能感知異常(比如我能察覺戈佬、麗瑩的不對勁),但也因此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和監視!(無處不在的粘膩視線!)
• 位階差異!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響!那些替代我們的“東西”,它們本身也存在等級!“配角”身體裏的,可能是最低級的“模仿者”,只能執行基礎行爲。而能替代“主演”身體的,必然是更高級的存在!它們擁有思維能力,能更好地扮演角色,甚至……它們的目標可能不僅僅是模仿?它們需要“主演”的身份來完成某種更重要的“劇情”?這解釋了爲什麼我們被特殊標記(一、二、三號)!爲什麼戈佬那樣特殊的存在會引起“它們”的忌憚!
• 教師群體裏的“東西”,等級可能更高?或者他們本身就是另一種形態的“管理員”?
這個模型在我腦中瘋狂運轉、修正、完善。冰冷的恐懼之外,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晰感攫住了我。我端着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冰冷、看起來毫無食欲的“口糧”,走向一個角落的空位。
坐下。
模仿着周圍“人”的進食動作。
眼神空洞地望着餐盤裏糊狀的食物。
但我的靈魂卻在冰層下咆哮:
戈佬是它們忌憚的對象!
我是“主演”,我的思維還在!這是武器也可能是標記!
替代者存在位階!高級替代者需要思維來扮演!
昨晚的舉手是人格謀殺!
教師……可能也是囚徒或高階演員!
活下去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也從未如此復雜。我不僅要扮演“正常”,我還要利用這殘存的思維,在這座巨大、扭曲、等級森嚴的劇場裏,找到屬於戈佬遺留的“真相”,找到屬於我的生路!
餐勺機械地送食物入口,味同嚼蠟。
而我的大腦,正以燃燒靈魂般的速度,在絕望的深淵裏,瘋狂繪制着逃亡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