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總帶着股纏綿的韌勁,淅淅瀝瀝下了三天,把青瓦巷的青磚都泡得發亮。林小滿坐在書房的藤椅上,聽着雨打石榴葉的“沙沙”聲,手裏捏着張剛從舊書裏抖落的信箋——是陳默寫給沈清禾的,卻沒寫完,墨跡在紙角暈開一小團藍,像片被雨打溼的雲。
“清禾,今日雨落,天井裏的積水映着石榴花,紅得像你去年臨走時戴的那支簪子……”字跡寫到這裏戛然而止,筆尖劃過紙頁的痕跡很深,像是突然被什麼打斷。林小滿把信箋湊到窗邊,借着天光細看,發現紙背有淡淡的印痕,像是不小心被什麼重物壓過。
她想起閣樓裏那個標着“清禾書箱”的木箱,前兩天整理時沒敢細看,怕碰壞了裏面的舊書。此刻被這封未完成的信勾着,索性起身掀開布簾,踩着吱呀作響的木梯爬上閣樓。
雨絲從氣窗鑽進來,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林小滿找到那個書箱,銅鎖上的綠鏽被雨氣浸得發軟,輕輕一擰就開了。箱子裏墊着層油紙,裹着十幾本線裝書,大多是詩詞集,封面上都有沈清禾娟秀的題籤。最底下壓着個牛皮紙文件夾,邊角已經磨得起毛,用細麻繩捆着。
解開繩子,裏面竟是幾十張沈清禾的手稿,大多是些短詩和隨筆,還有幾頁樂譜的草稿。林小滿抽出最上面的一張,是首題爲《雨巷》的小詩:“青瓦承雨,檐角垂珠,你撐傘立於巷口,像幅未幹的畫。我數着石板上的水窪,每個都盛着你的影子。”
字跡被雨水洇過,有些模糊,卻透着股少女的嬌羞。林小滿忽然想起陳守義老爺子說過,沈清禾當年最愛在雨天寫詩,說雨能把心事泡得發漲,一落筆就停不下來。
她繼續往下翻,翻到幾張課堂筆記,字跡工整,間或畫着些小小的插圖:在“關關雎鳩”旁邊畫了對依偎的小鳥,在“楊柳依依”下面描了枝抽芽的柳條。有一頁的空白處,畫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穿着藍布衫,正蹲在石榴樹下寫信,旁邊用小字標注:“默哥的背影,像棵倔強的樹。”
林小滿忍不住笑了,指尖拂過那個小人,仿佛能看到當年的沈清禾趴在課桌上,一邊聽先生講課,一邊偷偷畫着心上人模樣的調皮樣子。
文件夾的最後,夾着張對折的信箋,邊緣已經泛黃發脆,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展開一看,是沈清禾寫給陳默的,卻沒有信封,想來是沒來得及寄出。
“默哥,展信如晤。昨夜夢到青瓦巷的玉蘭開了,你站在花下,手裏舉着支石榴花,說要給我綰頭發。驚醒時方知是夢,窗外的月光落了滿地,像你院子裏的青石板。”
“學校裏開始組織南遷,同學們都在收拾行李,我把你送我的那支玉簪縫在了貼身的衣袋裏,想着萬一在路上失散,憑着它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前日收到你寄來的梅幹,陳阿婆的手藝還是那麼好,配着白粥吃,像回到了去年的春天。只是梅幹太鹹,吃着吃着就哭了,不知是鹹的還是想你們了。”
“默哥,若此番分別後再難相見,你也莫要太想我。青瓦巷的石榴樹會結果,玉蘭花會年年開,就當我換了種方式陪着你。”
信的末尾沒有日期,只畫了朵小小的玉蘭花,花瓣上有幾滴暈開的墨跡,像是淚痕。林小滿捏着信箋的手微微發顫,紙頁薄如蟬翼,卻仿佛承載着千鈞的重量——那是戰亂年代裏,一個女子用生命寫下的牽掛與釋然。
“譁啦啦——”閣樓的木梯忽然響了,林小滿嚇了一跳,信箋差點從手裏滑落。
“丫頭,在上面嗎?”是陳守義老爺子的聲音,伴着拐杖敲擊木梯的“篤篤”聲,“雨大了,我給你送把傘上來,氣窗沒關呢。”
林小滿趕緊把信箋折好放進文件夾,起身去扶老爺子:“陳爺爺,您怎麼上來了,樓梯滑。”
“聽着上面有動靜,怕你摔着。”老爺子把傘靠在牆角,目光落在敞開的書箱上,“翻到清禾的東西了?”
林小滿點點頭,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念給老爺子聽。雨聲在閣樓裏回蕩,老爺子的眼角漸漸溼潤,他從懷裏掏出個用塑料袋層層裹着的東西,解開一看,是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
“這是你舅舅後來記的,他不讓任何人看,臨終前才偷偷塞給我,說要是有天你來住了,就交給你。”老爺子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有些話,對着樹說久了,也想找個人聽聽。”
筆記本的紙頁已經泛黃,字跡比年輕時潦草了許多,帶着些微的顫抖,卻依舊有力。林小滿翻開第一頁,日期是1950年春,正是收到沈清禾最後一封信的半年後。
“今日雨,和她走的那天一樣。整理書房時翻到她的手稿,上面畫着我蹲在樹下寫信的樣子。原來她都看見了。”
“去巷口買了包梅幹,陳阿婆的手藝不如從前了,或許是我嘴笨了,嚐不出當年的味道。”
“給石榴樹澆了水,發現樹幹上又多了道刻痕,是清禾離開的第三個春天。”
往後的字跡越來越稀疏,卻從未間斷。1960年冬:“雪落滿了青瓦,給她的書箱蓋了層棉絮,怕凍着裏面的詩。”1975年秋:“老張修好了她的懷表,滴答聲像她當年的腳步聲。”1988年夏:“胭脂豆開花了,紅得像她的胭脂,摘了些串成手鏈,放在她的書箱裏。”
最後一頁的日期是去年秋天,字跡已經有些模糊,卻依舊能辨認:“近來總夢到1946年的春天,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石榴樹下,辮子上別着朵玉蘭花。我說清禾,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她笑了,說要等石榴結果。如今石榴樹又掛果了,她怎麼還不回來?”
林小滿合上筆記本,眼眶早已溼潤。雨聲敲打着氣窗,像是誰在輕輕啜泣。她忽然明白,那些未寄出的信,未寫完的話,未赴的約,從來都不是遺憾。它們被時光釀成了酒,藏在青瓦巷的每一片瓦裏,每一棵樹裏,每一場雨裏,年年歲歲,散發着醇厚的香。
“陳爺爺,”林小滿抹了把眼淚,聲音有些沙啞,“我想把清禾的詩和舅舅的筆記整理出來,裝訂成冊子。”
“好啊,好啊。”老爺子連連點頭,眼角的皺紋裏盛着淚光,卻笑了,“你舅舅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興。他總說,清禾的詩寫得好,該讓更多人看見。”
雨不知何時小了,陽光從雲層裏鑽出來,透過氣窗照在書箱上,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林小滿拿起那封沈清禾寫的信,對着光看,紙頁上的淚痕仿佛被陽光曬幹了,只剩下淡淡的印記,像歲月吻過的痕跡。
她忽然想起信裏的話:“就當我換了種方式陪着你。”或許沈清禾從未離開,她變成了石榴花,變成了玉蘭花,變成了雨巷裏的詩,變成了陳默筆記本裏的字,變成了此刻透過雲層的陽光,溫暖而明亮。
林小滿把信箋和筆記本小心地放進書箱,決定下午就去巷口的文具店買些牛皮紙和線繩。她要親手把這些時光的碎片裝訂起來,給它們取個名字,就叫《青瓦巷的春天》。
下樓時,雨已經停了,天井裏的石榴葉上掛着水珠,折射出彩虹般的光。陳守義老爺子正蹲在胭脂豆的幼苗旁,用樹枝小心地把葉片上的水珠拂掉,嘴裏念叨着:“快長吧,等開花了,給你看清禾姑娘的詩。”
林小滿站在回廊上,看着陽光下的老人和幼苗,忽然覺得,這個梅雨季的午後,青瓦巷的春天,才剛剛開始。而那些藏在信紙上的思念,終將在時光裏,開出永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