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晞在冰冷的窗邊佇立良久,直到那角門方向的細微聲響徹底被落雪的簌簌聲吞沒,再無一絲痕跡。
寒意透過窗櫺縫隙,針一般刺入肌膚,她卻渾然未覺。
掌心那張被揉皺的宣紙,硌着指骨,帶來一絲冰涼的痛感。
角門……冬凝……守門婆子……
昨夜祠堂方向的異響,今夜角門的私語。
這看似沉寂如死水的錦瑟院,乃至整個龐大森嚴的永寧侯府,在無人可見的夜色掩蓋下,究竟藏着多少暗流涌動?
她緩緩鬆開手,將那團皺紙丟進一旁快要熄滅的炭盆裏。微弱的火星舔舐着紙角,很快將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燼,無聲無息。
她需要知道,那扇角門外,今夜發生了什麼。
但此刻貿然前去探查,無異於打草驚蛇。她如今勢單力薄,任何一個微小的行差踏錯,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必須忍耐,必須等待。
沈未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重新坐回窗邊的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庭院,如同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等待着可能出現的蛛絲馬跡。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陣極其輕微、刻意放柔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
不是春曉,春曉的腳步聲她認得。也不是夏竹或秋紋,那兩人不會在這個時辰、用這種方式靠近。
沈未晞眸光一凜,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無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隱在窗簾投下的陰影裏。
那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緊接着,響起幾下幾乎輕不可聞的叩門聲。
“誰?”沈未晞開口,聲音壓得低而平靜。
門外沉默了一瞬,一個同樣壓得極低的、帶着一絲怯懦的女聲響起:“夫人……是奴婢,冬凝。”
冬凝?
沈未晞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她沒想到,最先沉不住氣找上門來的,竟會是她。
“何事?”沈未晞沒有立刻讓她進來。
“奴婢……奴婢有要緊事回稟夫人。”冬凝的聲音帶着細微的顫抖,像是害怕,又像是被凍的。
沈未晞沉吟片刻,方才低聲道:“進來吧,動作輕些。”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纖細的身影敏捷地閃了進來,又迅速而無聲地將門合上。
冬凝穿着一件半舊的青灰色夾棉比甲,發髻上落了些未化的雪花,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她進門後便立刻低下頭,雙手緊張地絞着衣角,不敢抬頭看沈未晞。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不能明日再說?”沈未晞坐在陰影裏,語氣聽不出喜怒。
冬凝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帶着哭腔,卻依舊強壓着音量:“夫人恕罪!奴婢……奴婢方才起夜,經過後院,好像……好像看到角門那邊有黑影晃動,還聽到了些奇怪的動靜……奴婢害怕,不敢隱瞞,特來稟告夫人!”
她說完,便深深地伏下頭去,肩膀微微發抖,一副又怕又慌、忠心爲主的模樣。
沈未晞靜靜地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沒有立刻說話。
屋內只剩下炭盆裏偶爾爆出的細微噼啪聲。
冬凝的這番說辭,聽起來合情合理,甚至可稱得上“忠心的意外之喜”。但 timing 太過巧合,她剛聽到動靜不久,冬凝就主動前來“告密”?
是真的巧合?還是做賊心虛,欲蓋彌彰?抑或是……更高明的以退爲進,試探她的反應?
“哦?”沈未晞終於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凝重,“你看清了?是何人?聽到了什麼?”
“雪大……奴婢沒看清臉,”冬凝抬起頭,臉上滿是惶恐和不確定,“好像是個穿着深色衣裳的人,在角門那裏晃了一下就不見了。聲音……聲音也沒聽太清,好像是在說話,又像是風吹門板的聲音……奴婢、奴婢也不敢確定,就怕萬一是什麼歹人……”
她說得模棱兩可,將自己摘得幹淨,只強調是“疑似”和“擔心”。
沈未晞的目光落在她凍得通紅的耳朵上,那耳垂似乎有些不自然地紅腫。
“你倒是有心。”沈未晞語氣緩和了些,帶着一絲贊許,“這般天氣還惦記着院裏的安危。起來回話吧,地上涼。”
“謝夫人。”冬凝似乎鬆了口氣,怯怯地站起身,依舊低着頭。
“除了黑影和聽不清的說話聲,可還發現別的異常?比如……角門的鎖,可有被損壞的痕跡?”沈未晞狀似無意地問道,手指輕輕敲着椅子的扶手。
冬凝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隨即飛快地搖頭:“沒有沒有!鎖好好的掛着呢!奴婢特意看了一眼才敢來稟報的!”她的語氣有些急,像是急於證明什麼。
沈未晞眼底掠過一絲冷光。
特意看了一眼鎖?
起夜經過後院,聽到可疑動靜,正常反應要麼是嚇得立刻跑回屋,要麼是叫醒其他仆婦一同查看。她一個內院丫鬟,竟敢獨自靠近探查,還有心思去“特意”檢查門鎖是否完好?
這反應,未免太過鎮定,也太過細致了。
“鎖沒事就好。”沈未晞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她的說法,“許是你看錯了,或是哪個婆子偷懶,從那邊經過。雪夜寒冷,難免眼花耳鳴。”
她語氣輕鬆下來,仿佛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冬凝飛快地抬眼覷了她一下,又立刻低下,聲音依舊怯怯:“夫人說的是……許是奴婢看錯了,驚擾夫人安歇,奴婢該死。”
“無妨,你也是忠心所致。”沈未晞語氣溫和,“只是日後若再遇此類事情,當先呼叫其他婆子一同查看,你一個女兒家,莫要獨自涉險。”
“是,奴婢記下了。”冬凝乖巧應道。
“下去歇着吧。”沈未晞擺了擺手,略顯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奴婢告退。”冬凝行了個禮,腳步輕悄地退了出去,細心地將門帶好。
屋內重歸寂靜。
沈未晞臉上的疲憊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銳利。
冬凝……
她幾乎可以肯定,方才角門外的動靜,必然與冬凝有關。她主動前來,要麼是察覺自己被留意,行險試探;要麼就是與門外之人未能順利交接,生怕留下痕跡,故意前來擾亂視線,撇清自身。
無論是哪種,都證明這看似沉默寡言的丫鬟,絕不簡單。
而她耳垂上那不自然的紅腫……像是被什麼凍硬的東西擦過,或是……被用力擰過?
沈未晞起身,走到門邊,側耳細聽。冬凝的腳步聲確實遠去了,似乎是回了自己的下房。
她沉吟片刻,沒有點燈,借着雪光,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寒風裹着雪粒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寒顫,攏緊衣襟,沿着廊廡,朝着角門的方向慢慢走去。
她走得很慢,腳步放得極輕,如同夜行的貓。
庭院裏積雪已覆了薄薄一層,白茫茫一片,將一切肮髒與雜亂都暫時掩蓋。
她來到距離角門不遠的一根廊柱後,隱住身形,仔細看去。
角門緊閉,那把銅鎖依舊掛在原處。門前的雪地上,一片平整,似乎沒有任何腳印。
但沈未晞的目光,卻落在了門閂下方,靠近門檻的那一小片區域。
那裏的雪,似乎比旁邊要顯得……薄一些?像是被人用腳或是其他東西,匆匆拂過,企圖掩蓋什麼,卻又因爲匆忙,未能完全抹平那一點凹陷的痕跡。
而且,在那片略顯稀薄的積雪邊緣,似乎還殘留着一點極其模糊的、非鞋底的刮擦印記,很淺,快要被不斷落下的新雪覆蓋。
沈未晞沒有靠近。
她只是遠遠地、仔細地看着那片區域,將每一個細節刻入腦中。
片刻後,她無聲地退回廊下,沿着原路返回。
就在她快要走到正房門口時,眼角餘光瞥見西廂房——丫鬟們住所的窗紙上,極快地閃過一道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人吹熄了油燈。
沈未晞腳步未停,仿佛什麼也沒看見,推門進屋,關緊了房門。
屋內炭盆只剩一點餘溫。
她脫去外衣,躺進冰冷的被褥,身體因爲寒冷而微微發抖,大腦卻異常清醒活躍。
冬凝回了房,卻並未立刻睡下,而是在暗中觀察着她是否真的歇下?還是方才那熄燈的光亮,只是巧合?
今夜角門傳遞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消息?物品?
接收者是誰?傳遞者又是誰?
這和冬凝耳垂上的紅腫,又有什麼關聯?
一個個疑問盤旋不去。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錦瑟院,乃至這侯府,就像一個巨大的、布滿機關的漆黑迷宮。她每向前摸索一步,都可能觸發未知的險境,也可能……窺見一絲通往真相的縫隙。
她需要更多的眼睛,更多的耳朵。
也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合理地將手伸出錦瑟院,去觸碰那些隱秘的機會。
沈未晞閉上眼,聽着窗外似乎永無止境的風雪聲。
機會,總會來的。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並且……做好準備。
翌日清晨,雪停了,天色依舊陰沉沉。
錦瑟院的下人們早起掃雪,個個縮着脖子,呵出白氣。
用度減半的效應開始顯現,早膳的清粥幾乎能照見人影,饅頭又冷又硬。
沈未晞依舊平靜地用着,仿佛並未察覺。
飯後,她照例開始抄寫《女誡》。
剛抄了不到半頁,院外便傳來一陣略顯喧譁的動靜,伴隨着一個婆子高昂又帶着幾分諂媚的通報聲:
“夫人!老夫人身邊的翡翠姑娘來了!”
沈未晞筆尖微微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潤開一個小小的墨點。
她抬起頭,看向門口。
壽安堂的大丫鬟翡翠,可是趙氏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等閒不會親自到各院傳話。她來,必有要緊事,或者說,是趙氏有要緊的“吩咐”。
沈未晞慢慢放下筆,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光芒悄然掠過。
機會……這麼快就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