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和劉嬤嬤,是柳氏精心挑選的“利器”。
曾在宮中專司調教犯錯的宮女,見慣了鮮血,也精通如何用最細微的手段,施加最大的痛苦,卻又讓人抓不到明顯的把柄。
第一日,是學“站”。
慕綰卿需頭頂一碗盛滿水的青瓷碗,雙膝間夾着一張薄紙,在庭院中央,從日出站到日落。水灑一滴,紙落一分,便是不合規矩。趙嬤嬤手中的竹尺,會毫不留情地抽在她的腿上、背上。
第二日,是學“坐”。
只能坐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於膝上,紋絲不動。劉嬤嬤會拿着一根淬了水的繡花針,藏在袖中,只要慕綰卿稍有鬆懈,那針尖便會無聲地刺入她的後腰或大腿。刺痛鑽心,卻只留下一個不起眼的紅點。
青黛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好幾次都忍不住要沖出去,卻都被慕綰卿用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大小姐在等。
等一個時機,一個能將這兩條毒蛇一擊斃命的時機。
慕綰卿在忍。用這具身體,去感受這種久違的能磨礪意志的痛苦。前世,還是才人時,也曾受過當時得勢的貴妃這般折辱。正是那段經歷,讓她學會了何爲隱忍,何爲蟄伏。
她看似被動承受,實則,像一頭最耐心的獵豹,冷眼觀察着這兩個嬤嬤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評估着她們的弱點。
時機,在第三日午後,到來。
今日,學的是宮中最繁復的朝見之禮。
“跪、興、拜、叩、立,每一步的身形、角度、眼神,都需分毫不差!”趙嬤嬤手持戒尺,站在一旁,臉上滿是倨傲,“這套‘朝鳳禮’,是當年宮中禮法大家所創,專用於覲見皇後娘娘。你這等身份,能學到一二,已是天大的福氣!”
慕綰卿依言,將整套禮儀行雲流水地做了一遍,姿態標準,無可挑剔。
趙嬤嬤本想尋釁,卻找不出一絲錯處,臉色有些難看。
慕綰卿緩緩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塵,用一種天真又好奇的語氣,輕聲問道:“趙嬤嬤,我聽聞,這套‘朝鳳禮’,在三年前,德宗皇後崩逝後,便被當今聖上以‘禮不逾時’爲由,下令廢止了。如今宮中覲見皇後,行的是更爲簡潔的‘坤寧禮’。不知……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趙嬤嬤和劉嬤嬤的臉色,驟然一變!
震驚地看着慕綰卿,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坤寧禮’取代‘朝鳳禮’,是宮中秘聞!因當今皇後出身將門,不喜繁文縟節,此事只在後宮高位嬪妃與尚儀局內部流傳,她們這種退下來的底層嬤嬤,根本無從知曉!
這個鄉下來的野丫頭,她……她是如何知道的?!
慕綰卿仿佛沒看到她們的驚駭,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而且,我方才看嬤嬤演示時,發現您在行‘拜手禮’時,左手稍稍壓了右手一分。這在先帝朝,是貴妃所用的禮制,以示尊貴。但在當今宮中,皇後娘娘爲表恭謹,早已下令,無論品階,行禮時皆需雙手齊平,以示對君父的絕對敬畏。嬤嬤教的,似乎是……過時的規矩了。”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趙、劉二人臉上!
對於她們這種以“宮中規矩”爲傲、爲立身之本的人來說,被一個黃毛丫頭當衆指出自己的“不專業”,甚至是“錯誤”,這比直接殺了她們還要難受!
這是最誅心的羞辱!
“你……你胡說八道!”趙嬤嬤惱羞成怒,血色瞬間涌上臉頰,再也顧不得僞裝,厲聲尖叫道:“你這賤婢!竟敢在此妖言惑衆,污蔑宮中禮法!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說着,揚起手中的竹尺,用盡全身力氣,朝着慕綰卿的臉狠狠抽了過來!
劉嬤嬤也反應過來,一個箭步堵住了門口,滿臉獰笑。今天,非得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規矩!
慕綰卿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沒有躲。
就在戒尺即將及體的瞬間,身體微微一側,看似驚慌地向後退去,腳下“不慎”一絆,整個人尖叫着向一旁那架本就搖搖欲墜的紫檀木雕花屏風撞了過去!
“譁啦——!”
屏風應聲倒地,發出一聲巨響!木料碎裂,聲音在寂靜的翠微園裏,傳出了很遠。
而慕綰卿,則在倒地的瞬間,用手肘精準地撞在屏風最尖銳的斷裂處,猛地一劃!
劇痛傳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瞬間出現在她纖細的手臂上,鮮血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浸透了那素色的衣袖。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趙嬤嬤和劉嬤嬤都看傻了。戒尺,明明還沒碰到她!
“啊——!救命啊!殺人了!”
一聲淒厲的、飽含恐懼與痛苦的哭喊,從慕綰卿口中迸發出來。緊接着,青黛的身影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從角落裏沖了出來,抱着頭尖叫:“來人啊!嬤嬤打死人了!救命啊!”
主仆二人的哭喊聲,在院中交織成一片。
“放肆!出了何事!”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從院門口傳來。慕正德,滿臉怒容地大步走了進來。
他看到,本就病弱的女兒,倒在一片狼藉的碎木之中,手臂上血流如注,衣衫不整,滿臉淚痕,正驚恐地看着兩個手持戒尺、面目猙獰的奴才。
而那兩個奴才,見到他來,臉上的凶狠還未褪去,轉而變成了極致的驚慌。
這畫面,勝過千言萬語!
“父親!”慕綰卿看到慕正德,仿佛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向他哭喊,“父親救我!趙嬤嬤她們……她們說女兒頂撞了她們,要……要打死女兒啊!”
慕正德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一股滔天的怒火,直沖腦門!
“好……好大的狗膽!”他氣得渾身發抖,指着趙、劉二人,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擠出命令,“來人!把這兩個刁奴給我拖下去!一人……重打三十大板!打完之後,直接發賣到最下等的礦山去!”
此令一出,趙、劉二人魂飛魄散,癱軟在地,不住地磕頭求饒。
慕正德快步走到慕綰卿身邊,看着她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口,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真正的心疼與自責。
就在這混亂的當口,府裏的總管福伯,神色慌張地快步跑了進來,甚至顧不上禮儀。
“老爺!老爺!”福伯的聲音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驚惶,“鎮……鎮北王府,派人送來了拜帖!”
“鎮北王”三個字一出,滿院的喧囂、哭喊、怒罵,瞬間被掐斷了。
連盛怒中的慕正德,都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整個人都僵住了。
鎮北王,蕭清宴。
那個手握大鄴王朝最精銳的三十萬鐵騎,權傾朝野,連當今聖上都要忌憚三分的男人。
怎麼會突然給小小的尚書府,送來拜帖?
慕綰卿伏在地上,將頭埋在雙臂之間,無人能看見,眼中那翻涌着兩世血海深仇的、滔天的恨意。
蕭、清、宴。
你終於,要出現了嗎?